自殺(二):不確定下的決定

講座二十五

繼續討論自殺的議題。討論了更多案例,以思考在何種情況下結束自己的生命可能是合理的,並以更多圖形顯示一個人生命品質的相關變化。然後提出以下問題:一個人應如何作出繼續或結束生命的決定,因為人無法確知未來。最後提出兩個以神學為基礎闡述關於自殺的道德觀點。

講座二十五:自殺(二):不確定下的決定

    雪萊•卡根教授:上節課我們討論了自殺的理性問題,我們把自殺的理性問題和自殺的道德問題區分開來,後面我們會談到自殺的道德問題。自殺的理性問題裡首先談到的是,是否存在這種情況,有些人死了會更好。 根據前面講的,至少在我看來比較正確的說法是,有這種可能,我們然後又談論了在什麼情況下更確切,可能也是更好的說法是,在什麼時間自殺可能是合理的。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先不考慮你能否理性地判斷自己所處的境況,過幾分鐘我們再談這個問題,我們開始關注的只是從客觀的角度出發,什麼樣的人生走向表明情況已經糟糕到你死了會更好,自殺會是合理的選擇。我畫了些不同的圖形和曲線,代表你生活的起落沉浮,每個都標注了在哪個時間點,如果有的話,自殺也許是合理的選擇。 在結束這個討論之前我想再多畫幾個圖形,先回憶一下座標軸X軸代表時間,Y軸代表你的生活總的來說有多好或者多壞,如果你接受「有價容器」理論的話,這裡還要考慮生命本身的價值,線條越高,你這時的生活就越好,線條越低,你這時的生活就越差。你也許會說,比較簡單的例子,至少從哲學上來看,就是生活變得不好,最終你生不如死,你死了會更好,而且這種情況會持續下去,直到你自然死亡。因自然原因死去,在這種情況下,在這個時間以後自殺都是合理的。假設你瞭解事情的真相,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斷等等,這些問題我們一會兒再談。 正如大家看到的,甚至有時你早點自殺也可能是合理的,如果這就是你能自殺的最後機會,即使你放棄了一段值得過下去的日子,但這是避免更長一段不值得過下去的日子的唯一方法,所以自殺也還是合理的。另一方面,如果你自殺的最後機會在這裡,儘管這麼早自殺是避免將來那段不值得過下去的日子的唯一方法,如果這段日子足夠短,假設是這樣的,你會說這麼早自殺不合情理,因為你放棄的太多了,即使這是避免壞事情的唯一方法,像我說的,這是個比較簡單的圖形,你的生活從值得過下去變成不值得過下去,並且一直持續下去。 但假如不是這樣,情況是這樣的,這裡這個階段你生不如死,但後來又好了,你重新過上有價值的生活。假設重新變好以後,你第三階段的生活非常好,人生的第三幕,然後你壽終正寢自然死亡,這裡的關鍵在於,即使有這麼一段時間你生不如死,總的來講是負數,也不意味著你在這時自殺是合理的,因為當然,雖然你在這時自殺確實能避免這段不好的日子,在X軸下方的這一塊,但你同時也放棄了美好的第三階段,在這一階段你的生活將重歸幸福。 由於這種選擇,同時獲得或放棄兩個階段,而美好的第三階段又大到足以抵消糟糕的第二階段,所以總的來講你自殺就是不合理的。但是當然,所以即使你有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自殺也不見得就是合理的選擇,但是得到這一結論的關鍵在於,我一直稱它為「三段理論」,這是第一階段、這是第二階段、這是第三階段,得到這一結論的關鍵在於第三階段要足夠好,時間足夠長、品質足夠高,它抵消並超過了糟糕的第二階段,從我畫的圖上看確實如此,但我們可以想像另一種情況。 假設在不值得過下去的第二階段之後,你的生活又重新變好,進入第三階段,總的來說你的生活又有了價值,但在這一點上,第三階段並不足以抵消第二階段,儘管有所恢復,但時間太短、品質也不夠高,不足以抵消第二階段的壞處,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當你問自己,比方說,在這個時候自殺是否合理,答案很可能是「是的」。儘管自殺會使你失去美好的第三階段,但這樣做是避免糟糕的第二階段的唯一方法,它的壞處超過了第三階段的好處,所以如果你在這時自殺仍然可能是合理的。 請注意,關鍵在於我們在何時談論自殺的可能性,在這時自殺可能是合理的,但沒必要,而且完全沒必要在這時才自殺,因為在這一刻你剛熬過了第二階段,它已成歷史無可挽回了,你已經走過了人生中的嚴冬,現在它結束了,你的問題不是能否避免第二階段,現在談這個已經太晚了,你只要問自己,我覺得第三階段怎麼樣?我應該避免第三階段嗎?而這是沒道理的,我們已經假定第三階段總體來說對你有益,所以這裡自殺不再合理,儘管在這裡還有可能是合理的。 有趣的是,這些可能性並不僅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而是現實中的可能性,在生命倫理文獻中有一個著名的案例,說的是一個人遭到可怕的大面積燒傷,要有一個時期、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住院恢復,不能移動、疼痛難當,等著他的神經再生、皮膚移植什麼的,在這一階段的初期,這個人說儘管他相信他最終會康復,但他要經歷的痛苦太可怕了,他希望他已經死了,因為他住院治療所以他無法自殺,他要求安樂死,但人們不同意。他熬過了一段時間而且終於康復。 最終他說,是的,現在我的生活又值得過下去了,當然因為值得過下去,就算我現在能自殺我也沒理由自殺了,因為我已經,他會說,在值得過下去的第三階段中了,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我現在的生活值得過下去,我還是認為對我來說最好能回到這裡,在第二階段之初就安樂死,就能死掉,我仍然希望我在這時就已經死了,這樣就能避免經歷那些痛苦。即使我現在生活在一個總體上不錯、對我有益的時期。 好的,另一種情況,這只是重複我前面講的一個觀點,在我講述的所有有理由自殺的案例中,這些生活最終都在X軸以下,關鍵要記住,即使你的生活急轉直下而且不再好轉,也不說明自殺是合理的,我們關注的不是我過得是否比以前差,是否比沒變差以前要糟糕,我們關注的是我的生活是否糟糕到我死了會更好。如果你的生活足夠富足而且有價值,它變差的空間就非常大,過得差了一些,但最終仍然有價值,在這種情況下當然自殺根本就沒有道理。 不過我仍然認為確實有這種情況,生活品質在X軸以下並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也可能就一直持續下去,所以這個人死了會更好,這時我們可能會說,從這一點來看,如果這個人能夠認清事實明確知道自己生活的走勢,自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合理的。 當然這就意味著我們要探討問題的第二部份,不相信有理由自殺的人會說,看整個事情不過就是一句「如果你能」,當然如果你能看清事實,如果你能有個水晶球,確切地知道自己人生從此之後的走勢,那麼自殺就可能是合理的。但是當然,我們沒有水晶球,我們不能保證這就是我們人生的道路,所以我們現在要探討的問題是,你能否有理由判斷你的生活會每況愈下,不會好轉或者很長時間不會好轉,以至總的來說你死了會更好。 我們假設有這種情況,或者至少有可能有這種情況,你怎麼有理由判斷你的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你是這樣,你怎麼有理由根據這個判斷自殺?我們先不考慮道德問題,我們仍然從個人的理性的角度來探討,它又一次我要區分兩類問題。我要區分,如果你思路清晰情況如何?如果你思路混亂情況如何?你可能又要想了,看,如果生活差到了有理由自殺,那麼你肯定承受很大壓力,沒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思路清晰,所以即使在你思路清晰時決定自殺有可能是合理的,也沒人真能做到這一點。 我們一會再回來討論這種顧慮,我們假定你能認清自己的處境,可能你得了某種疼痛難忍的疾病,但是這種病不是一直發作,有時候它會停下來,這時你能判斷自己的處境、權衡輕重,在這種情況下你是否有理由決定自殺?我說過我們沒有水晶球,如果你真有水晶球、如果你確切知道你的生活糟糕到如此地步,它在零以下不會好轉,我們可能就會說,是啊,在這種情況下自殺是合理的。但我們沒有水晶球,那我們該怎麼辦? 反對自殺的人可能會說,既然你沒有水晶球,既然你無法認定情況不會好轉,既然總有鹹魚翻身的可能,那麼自殺絕對是沒道理的,不論如何我們都知道醫療水準一直在進步,人們不斷取得突破,現在的不治之症也許有一天就可以治癒了,如果你自殺了你就放棄了治癒的機會,而且即使醫院救不了你,某些疾病有時也會奇蹟般地自愈,有些人可能自己就好了,一切都有可能,雖說不常發生,但確實發生過。再說一次,如果你自殺了你就放棄了任何好起來的機會。 所以反對自殺的人可能會說,只要還有機會,不管有多渺茫能夠康復,不管是通過醫療水準的進步,抑或僅僅是醫學上的奇蹟,但是當然,如果你自殺了就沒有機會了,所以說自殺是不合理的,自殺不可能是合理的,我們不時聽到這類看似嚴謹的觀點,但是我認為它肯定是錯的,我們的確沒有水晶球,所以在決定是否自殺的時候你做的其實是在碰運氣,你在賭博,但是賭博是我們常做的事,我們確實無法迴避,在自殺的案例中那些得了絕症的病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得了絕症的病人,我們無法迴避,不論他/她做出何種決定,他們都是在賭博,賭博碰運氣是我們生活中做決定的一種方式,我們需要在不確定時做出決定。 現在假設有人說,看,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是在不確定時做出決定,那麼就沒理由放棄康復的些許機會,那麼我想說,這似乎不符合我們通常在賭博時做決定的原則。 這間教室的後面有兩扇門,我們就,一個關於兩扇門的科幻故事。下課後你將決定自己要走哪扇門,假設如果你走一號門,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你會被綁架,綁匪會折磨你一個星期,之後有可能會放了你,幾乎可以肯定90%、99%,也可能是99.9%的肯定。 只有千分之一或許萬分之一的機會你不會被綁架和折磨,相反你會去熱帶度一個美妙的假期,過上一周神仙般的日子,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也許更少,這就是走一號門的後果。一號門有99.9%的機會受到一周的折磨,有0.01%或0.001%等等的機會得到美妙假期。 另一方面,如果你走二號門,百分之百要發生的事是,你將立即昏睡過去,陷入一星期的深度無夢的睡眠中,一周後你會醒來。 那麼你會怎麼做?你要如何選擇?不是說一個肯定受折磨一個肯定會昏睡,如果一個肯定受折磨一個肯定會昏睡,我想我們都同意應該走二號門。昏睡沒什麼好的,可是另一方面它也沒什麼不好,我想如果用一個數字來表示它,那就應該是零,但是折磨明顯是負數,如果是一周的折磨那就是一個相當大的負數,所以就是零與一個很大的負數相比,確定性與確定性相比,你會選哪個?我想我們都會同意選擇二號門,選擇不做夢地睡一星期。 但我們想起來,等一下,你也不一定就會被折磨,只是非常非常非常可能你會被折磨,想像一下,如果有人說你要去拿個金牌去走一號門,當然極有可能你會受到折磨,但是有很小的機會你會得到一個美妙的假期,反之如果你選擇了二號門,你就放棄了那個機會,所以唯一合理的決定就是選擇一號門,抓住那個機會,不管得到美妙假期的機會有多小,這才是唯一合理的決定。 如果有人想這樣說,我會笑話他們,我想說,看,如果你說的是也許有些權衡的空間,這取決於假期好到什麼程度,如此這般,那麼可能還有討論的餘地,但是如果你堅持認為唯一合理的決定就是抓住那個美妙假期的機會,不管機會有多渺茫,而且如果你沒得到那個美妙假期你就會受到折磨,你本可以通過選擇昏睡來避免它,如果有人面對這一切,仍要堅持唯一合理的決定就是走那扇很可能帶來折磨的門,去爭取微乎其微的度假機會,我會說他們是錯的,因為機率太小,這不是個合理的決定。好的,請問。 學生:(聽不清楚) 雪萊•卡根教授:很好,問題是,這樣的關鍵在於,我舉這個例子可能是在作弊,因為死亡當然不是,你們可能都被誤導了,認為死亡選擇死亡、選擇自殺就像選擇睡眠一樣,無夢的睡眠可仍然是睡眠,所以說我在作弊,是因為死亡是永遠的,我故意用一周的折磨和一周的昏睡來舉例子,可能基於這個前提,那麼明顯合理的決定就是選擇昏睡一周,但死亡不只是一周的事,如果你自殺你就永遠死去了。 那麼讓我們換個例子吧!假設大多數同學,我估計都20歲左右,假設你走出一號門就極有可能,90%、99%或99.9%的可能被綁架和折磨,而這場折磨將持續50、60、70年,直到你死去,只有很小的機會,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你不但不會被折磨50、60、70年,反而會去一個天堂般的熱帶小島開開心心地過50年,但是100次裡有99次,或者1000次裡有999次,或者10000次裡有9999次,你會落入魔爪,當人們受折磨時他們會乞求恩惠,只求速死,他們希望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所受折磨十分殘酷,他們的確生不如死,請記住我們假設你真的是生不如死,除非發生奇蹟。 所以我們要問,在這樣的情況下,當一個人,當然同樣,如果你走出二號門你會馬上睡著,並且會一直睡70年,最終在昏睡中死去,支持走一號門的人認為,唯一合理的決定就是選擇一號門,雖然走出這扇門極可能要面對未來50、60、70年的折磨,但是如果你選擇二號門你就放棄了機會,不管有多渺茫,你就放棄了擁有美妙假期的唯一機會。我們每個人都要做出自己的決定,可當我思考後面這個例子時,我仍想說選擇二號門是非常合理的決定,你不能說唯一合理的決定就是一號門。 如果有人比較溫和地說,這取決於假期的美妙程度、折磨的殘酷程度、取決於1%的機會還是5%的機會,我們有空間去討論,什麼情況下我們有理由去冒險。是的,我們有討論的餘地,但如果機會太小,而這個人仍然堅持,無論機會有多小選擇二號門都是不合理的,那我只能說這不符合我們正常思考和做決定的方式。 當然你能看到,這和自殺中的爭論一模一樣,如果你自殺了你就永遠放棄了時來運轉的機會,這點很重要,值得考慮,但同樣值得考慮的是好起來的機會有多大,機會有多大,或者更準確地說有多小,如果不自殺你過得會有多慘,你們都20多歲,當然面對這些問題的人也許都比你們大許多,在一些退化性疾病的晚期,醫生會告訴患者,可能他們已經70歲了,他們基本沒希望好起來,雖然有時也會好起來,但機會不超過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可是如果你繼續活下去,你很可能會痛苦不堪,可能做不了那些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 難道從來沒有理由在你頭腦清醒的情況下,從來沒有理由說,看這件壞事發生的可能性如此之大,以至於即使自殺會失去少許好起來的機會,這一機會如此渺茫,所以有理由放棄這個機會以避免極有可能發生的壞事情,比如說我會一直過著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看來如果你頭腦清醒,選擇自殺在一些情況下就會是合理的。 但我們仍然沒解決,也許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這個「頭腦清醒」究竟意味著什麼?即使我們承認,為了討論能進行下去,某人的生活可能糟糕透頂,他們死了會更好,而且會一直這樣,即使我們承認,只要這人頭腦清醒,他就會發現這時已是山窮水盡,自殺是合理的、理性的選擇,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難道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認清自己的處境嗎? 看,這可不是坐在教室裡,當然我希望沒有同學會處於那種情況,我們坐在這裡厘清這個問題一點不難,認識到在哲學上有可能認清自己的處境,並理性地做出自殺的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人們實際處於那種情況時無法保持頭腦清醒,因為設想一下,要是你的人生糟糕透頂以至於有理由自殺,你死了會更好,顯然你會有些疼痛,實際上不只有些疼痛,你會痛苦不堪,或許是肉體上的劇痛,而且你可能對很多事情都已無能為力,你可能臥床不起、不能和家人交談、不能讀詩、不能看電視、不能做任何事,能看電視的生活未必比你們現在的生活好,但它還是聊勝於無。 想像這種很糟糕的生活,喪失了很多生理機能的人,他們情感上的挫折超出了一切,有誰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頭腦清醒呢?現在這個觀點會說,如果你不能保持頭腦清醒,你就沒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現在就到了該自殺的時候了,你可能做出了判斷,但是如果我們問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嗎?很可能這個觀點會說,不,你不應該相信你的判斷,這就是因為任何一個情緒如此悲傷的人都不能清晰思考,如果他們不能清晰思考他們就不能做出可靠的判斷,如果判斷不可靠你就不能相信它,所以自殺絕對不可能是一種合理的選擇。 這個觀點很有趣,這個觀點比我們前面提到的一些反對自殺的其他觀點更值得認真對待,但即便如此,我也並不認可,我們再舉一個和自殺不太一樣的例子,然後問一下有沒有可能,儘管你思路混亂,但仍有理由相信你混亂思路做出的決定。假設你得了某種疾病,給你造成了諸多不便和巨大痛苦,但它確實可以治癒,或者至少可以通過手術治癒,而且這個手術幾乎總是成功的。 那麼你有些什麼選擇呢?選擇一、這是你的現狀,你得了可怕的、痛苦的疾病,而且你不做手術就好不了,如果你做了手術病情非常非常可能會好轉,100個手術裡有99個能成功,或者100個手術裡有99.9個能成功,或者100個手術裡有99.99個能成功,當然手術都是有風險的,有時病人麻醉之後就再沒醒過來,這並不經常發生,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不管多少吧!反正手術有失敗的可能,你會死在手術台上,但這個可能性非常小,幾乎可以說手術一定會成功。如果成功了你就能康復,這是選擇一。 選擇二、你維持現狀,無法行動、人生沒有價值、充滿痛苦,你非常可能會這樣自然痊癒的可能,只有千分之一,也許萬分之一,而1000次裡999次,或者10000次裡9999次你會疾病纏身,等著幾年後死神降臨,選項就這兩個,你是否應該做手術呢? 我認為我們都會同意當然應該做手術,不做手術是傻子,做手術極有可能把病治好,可現在我們又要擔心了,等一下,你能相信這個判斷嗎?不管怎麼說,你現在承受的壓力很大,你很痛苦,很明顯你非常情緒化,而你判斷做這個手術是合理的,你這個判斷是在悲傷情緒籠罩下做出的,你怎麼能相信這個判斷呢?所以你不應該相信這個判斷。這個觀點會說,這種情況下你絕對不可以同意做手術。 但這不可能是對的,我們當然認為這種情況下你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毋庸置疑痛苦會使你躊躇不前,使你猶豫不決,使你考慮再三才能做出決定,但是如果有人說,既然你情緒這麼不穩定,你做手術的決定就不可能是合理的,這樣說就太極端了,這種說法毫無道理,你必須得做出決定,決定不做手術也是一個決定,那麼兩個決定都是在你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在壓力和痛苦的陰霾下做出的,所以你考慮再三,可能還要聽聽別人的意見,可是如果有人說你絕對沒理由決定做手術,也沒理由真做手術,他們就是錯的。 我們現在再回來看自殺的例子,機率是一樣的,只是反過來。如果你決定不自殺,我們假定你幾乎必然會繼續活在痛苦中,好起來的可能性極小,繼續受苦的可能性極大,然而如果你自殺了,幾乎可以肯定地說,甚至能保證你的痛苦將會終結,唯一例外的是,如果你相信死後還有生命,那麼我們是否要換個說法,既然你正在忍受痛苦,你的判斷就不準確,所以你不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這個觀點不可能成立。如果在手術的例子中這個觀點不成立,我看不出在自殺的例子中它怎麼會突然成立。 正確的說法似乎是,恰恰由於你是在情緒壓力的陰霾下做出決定,所以更應該三思而後行、再多考慮一下,你不應該倉促決定,你應該跟你的醫生談談、跟你的親人談談,但是如果有人說你絕對沒理由相信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那我只能說他這個建議是錯的,在我看來這種說法不對。 因此我認為,當我們只關注自殺的合理性問題,拋開道德問題不談,在某種情況下確實有理由自殺。你的生活可能會生不如死,你可以有理由相信自己正處其中,你或許能認清自己的處境,即使你的判斷有些艱難、有些混亂,你仍有可能發現機率已經大到足以使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自殺的合理性我認為肯定存在,但是說了這麼多,自殺仍有可能是不道德的,一些做法可能合乎理性但不符合道德規範,正如我前面所說,在哲學中關於這兩者能否分開存在著很大爭議,有人認為理性會要求你服從道德,那麼即使有些事對自己有利,但如果它不道德,做這件事也不合乎理性。有趣的問題,我們還是把它暫時擱置,直接關注道德問題。 我們怎麼看待自殺的道德問題?拋開理性問題,我們對自殺的道德問題有什麼看法?當然,為了真正說明白這個問題,我們需要瞭解一整套道德理論,但很明顯我沒時間這麼做,沒時間開一門倫理學課程,普及一些道德方面的基礎理論,我們只剩下今天的幾分鐘和後面的一堂課了,所以我要做的是,首先反駁一些草率隨性的、含有倫理色彩的觀點,然後再講一些更為系統化的觀點,就此很快總結出道德理論中的一些基本元素,我們沒時間仔細研究它們,但至少我們會對基本的道德理論有一個總體認識,並在此基礎之上討論自殺話題。那麼,在講解系統化的理論之前先講幾個草率隨性的觀點。 第一個觀點究竟是不是個倫理問題我不太清楚,但這個觀點在這一領域中經常被提及,當我們思考自殺是否正當,再平常不過會得到這種回答,自殺是不正當的,因為它違背了上帝的意志。這個觀點不像道德觀點、更像神學觀點,當然大多數情況下你們都知道,我在課堂上儘量迴避一些神學問題,顯然靈魂是否存在本身就是神學問題,但我已經盡可能地迴避提及上帝以及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的意志,但是在討論自殺時這個話題基本是無法迴避的,因為這種觀點十分普遍,就是我們活著是上帝的意志,所以自殺就違背了上帝的意志。 我認為對這個觀點最好的回應是大衛•休姆在幾百年前提出的,250年前休姆說,如果我們能繼續活著僅僅是因為造物主的意志,他創造並賦予我們生命,我們就不能由此得出自殺違背了上帝的意志,至少如果你覺得這種說法正確,那你為什麼不認為拯救他人的生命也違背了上帝的意志?這和我之前舉過的一個例子很類似,當你在教堂街上散步,和你談話的那個人眼看就要被車撞了,你把他推開,之前我們講到的問題是,他們是否應該感謝你,現在的問題是,他們是否應該抱怨你,你怎麼敢這樣做,你違背了上帝的意志,我被那輛車撞死是上帝的意志。 那麼,當我們能救人一命時我們是否應該袖手旁觀?因為讓他死掉肯定是上帝的意志,如果你是一個醫生,有人心臟驟停,你為他做心臟復甦術什麼的,好讓他心臟恢復跳動,作為一名醫生,我們能說,不,我不能這麼做,上帝的意思是讓他死去,如果我救了他我就違背了上帝的意志,沒人這麼說,那麼在自殺的例子中,這個論點又能好到哪裡去? 我們設想一下,當你救了朋友一命,而他說你違背了上帝的意志,你十有八九會反駁說,才不是呢,是上帝讓我救了你,所以如果我沒救你你會被車撞到是上帝的意志,那麼我救了你也是上帝的意志,或許醫生也會說類似的話,這話有點道理,可是既然這種回答有道理,為什麼在自殺問題上不能這麼說?上帝讓我處於現在的情況,那麼我自殺也是上帝的意志,反正上帝沒印指令手冊,上帝的意志是雙刃劍,意思是它不具有任何指導意義,我們不知道上帝是讓我們做還是不讓我們做,誰都沒有它的指令手冊,所以我們不能下結論說自殺肯定是錯的,因為它違背了上帝的意志,除非你有手冊。 你也許認為,比如《聖經》告訴我們不要自殺,既然《聖經》上寫的是上帝的話,那我們就得遵從《聖經》的指導,這種觀點我非常樂於接受,儘管它背後還有許多假設,我們需要仔細研究上帝是否存在,我們需要知道這點,以增強上帝意志的說服力,上帝是否把意志寫在一本書中,如果是,是哪本書?我們在道德上是否有理由服從上帝?這些問題也和上帝的意志有關,當然如果我們真認為我們有義務遵從這本上帝的指令手冊,我們是否真的準備好了去服從它呢? 即使這個指令手冊裡寫了不得自殺,它裡面還寫了很多大多數人不願照做的內容,這本指令手冊裡寫了不得吃豬肉,可是你們有幾個人會不吃豬肉呢?手冊裡還讓你不要在一件衣服裡混合多種材質,有多少人認為這是無法接受的?手冊裡還說,如果青少年對父母不敬,就應該被亂石打死,有幾個人認為這是道德的要求。如果你要挑選那些手冊裡你認為合乎道德的條款,那你就不能過來跟我說,哦,自殺是錯的,因為手冊裡是這麼說的,你其實不是用指令手冊作為你的道德指南,你是先有自己的道德信仰,然後挑選一些你能接受的手冊條款來行事,這是個大問題,這是個很大的話題,我們只是稍窺堂奧,先把它放到一邊,拋開那個指令手冊,至少我們可以說,求助於上帝的意志不能幫助我們決定自殺是否正當。 但還有另一個草率隨性的觀點它也可以用神學詮釋,但不用也行,這個觀點說的是感恩,我們被賦予生命,而且生命如此美妙,那麼我們有責任、有義務感激並保持這個恩賜。 感恩不是那種現在說得很多的美德,它正漸漸被人們遺忘,但我認為沒有理由拋棄它,在我看來確實有你要感恩的事情,如果有人幫了你,你就欠他們人情,你欠他們一個感激。 所以這個觀點會說,不管我們生命是上帝賦予的、還是自然賦予的、還是父母賦予的,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感謝這一美妙的禮物,那麼你要怎樣回報呢?你要通過保有這份禮物來回報,如果你自殺了你就是在拒絕這份禮物,這是忘恩負義、是不道德的、這是不對的,這就是為什麼自殺是錯誤的,這是第二個草率隨性的觀點。 可能你們不會意外,聽到我說第二個觀點同樣站不住腳,不是我想質疑感恩,而是我希望大家關注感恩的義務究竟要求我們做些什麼,尤其是大家要記住,只有當他/她給你的是一件禮物你才欠他的人情,假設有個人,我們叫他霸王吧!他給了你一個派,然後說吃了它,可那不是蘋果派也不是櫻桃派,而是一種噁心油膩而黏乎乎的、已經變了質的派,他切下一大塊對你說,吃了它,你欠這個人什麼恩情嗎?除了感激,你還有義務不停地吃掉那個派嗎?那樣的話就太荒唐了。那傢伙是,人如其名,就是個惡霸。 當然,典型的惡霸,至少在漫畫裡惡霸都是又高又壯的,他可能會這樣對你說,你要麼吃了這個派,要麼我就揍你打得你滿地找牙,而我並不強壯,他能這樣對我,而我卻我很清楚他幹得出來,所以對我來說吃掉那個腐爛的令人反胃的派才是明智之舉,吃上幾片已經爛得不成形的派總好過被揍得不成人形,但這裡沒有道德義務吃掉那塊派,不是道德上的要求。 那麼如果上帝扮演了惡霸的角色,他說吃了派,不然就送你下地獄,可能你乖乖聽話才是明智之舉。而如果上帝取代了惡霸說,就算你的人生已經糟糕透頂、你生不如死,我還是要你活下去,你要自殺我就送你下地獄,那你不自殺就是明智之舉。但這裡卻沒有道德上的約束,這個故事中上帝就是惡霸。 這不是說我認為上帝是惡霸,如果你相信,非常可能上帝是好的,那麼要是派壞掉了他就不會逼著你吃,他把蘋果派給你說,吃了吧,對你有好處,你會喜歡的,出於感激你吃了,然後上帝,它不是惡霸,又說,如果這個派壞掉了你可以不吃,如果他不是惡霸,幹嘛他非要讓我們吃一個已經壞掉的派呢?所以我看不出感恩的觀點怎麼會是正確的,就算自殺是不道德的,我們從這些草率隨性的觀點中也看不出它是不道德的,我們需要從更系統的討論中認識這一點,我們會在下一節課講這個內容。 2007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