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其他壞處(二)

講座二十一

本講座討論了死亡其他方面的壞處,包括死亡無所不在,或可能發生在任何時間和任何人身上的事實。Kagan教授邀請學生思考一段身處免於死亡的時間,景點和活動之可能情況。然後思考人類各種狀態的價值,其中包含了生命及隨之而來的死亡。最後的問題是,拒絕面對死亡的事實是否適當。Kagan教授將思及死亡這個事實可能會影響人類行為的方式區分為兩方面。一方面,它給了我們改變行為的理由;另一方面,它可能正是導致行為改變...

講座二十一:死亡的其他壞處(二)

    雪萊•卡根教授:上節課我們開始探討,到底是死亡的哪些因素可能使它產生危害,或者說至少有些因素是值得我們去思考的。可以想見有些因素會在某種程度上減少死亡帶來的危害,我們討論了死亡的必然性,以及不同的生命長度所帶來的變數,現在我們來討論死亡的不可預見性。我們不知道也不能預測我們將活多久,我們似乎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你可能壯志未酬身先死,也可能過早的功成名就而後看著自己慢慢老去,這種不幸本可避免,如果我們知道我們到底可以活多久的話。 另一方面我們必須詰問自己,上節課我留的那個問題,如果我們確切瞭解我們活在世上的時間是不是更好?假設我們身上有這麼一種胎記,它能告訴你你什麼時候會死,如果真有這麼一塊胎記,你會時時生活在它的陰影之下,我還剩48年47年或是50年,我會這樣一直倒數計時下去,35年30年25年等等,許多人會發現,正如我所說是個負擔,就像有什麼東西始終懸在心頭似的,以至於影響我們享受生活的能力。 設想有這麼一種基因標誌,儘管我們並不能把它紋在身上想看就看,但你可以做基因諮詢,檢測你的DNA,通過DNA測試你會知道你還會活多久,你願意去做這種測試嗎?當然這僅僅是像科幻小說一樣,而且我想一時半會兒這也不可能實現,儘管我們的認知至少已經越來越接近,隨著我們越來越多地瞭解不同的基因會導致不同的疾病,但越來越多的人還是要面臨這個問題,即我們是否想被檢測是否患有這些疾病。 假定有這麼一個測試,某人偶然間在報上讀到,可以對這些疾病如此檢測,你得知自己有50%的機率會得這種病,但你還是不能確認你是否一定會得,如果你確實會得這種病,通常會在你40歲50歲或者什麼時候發作,你希望早早得到這樣一種資訊嗎?言歸正傳,如果你們現在知道你們將不久於人世,那麼你們會做出何種改變呢?它能否把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你認為是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上呢?這是個很值得...這是個很有效的測試,反問自己生命中哪些事是有價值的,如果你知道自己還有5或10年可活,你將如何去活? 《週末夜現場》節目中有段老掉牙的故事,說的是一名演員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他的生命只剩下兩分鐘了,這名演員說,「那我就盡情享受生命的最後兩分鐘吧!」可以想見故事的笑點出現了,這名演員按下了電梯的按鈕,就在他等待電梯上來的時候一分半鐘已在悄然間逝去了。 如果你知道你的生命還有一年或者兩年,你將如何去度過剩餘的時光?你會選擇上學還是外出旅行?還是花更多的時間與你的朋友待在一起?對我來說有一件刻骨銘心的事情就發生在我講這門課的時候,許多年前有一位聽我這門課的學生將不久於人世,他知道他就要死了,他在大一時就被診斷出患有癌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的醫生告訴他基本上沒有治癒的可能,他只剩下兩年多的時間了,面對此情此景他只能問自己,「我該如何度過我的餘生?」他做出了一個令人驚異不已但又合乎情理的決定,繼續求學,並且逼迫自己周復一周地來聽我的課,討論靈魂的縹緲亦無來生,人終有一死是件好事。 但要他直接面對這一問題,他將如何去做?如何去度過這剩下的兩年時光?他選擇去攻讀耶魯的學位,並在臨終前實現了他的夙願,順利完成了學業。他是大二第二學期上這門課,至少堅持上到春假之前,但到了春假期間他就病得很重了,醫生說他不能再在校讀書了,他必須回家靜養,這基本上是說他要回家去死。的確他當時病情日益惡化,後來又急轉直下,所有那學期教過他課的老師都面臨著一個行政難題,基於他已學習了大半個學期這一情況,將給他怎樣的一個成績呢?因為根據他的課程通過情況來看,這個問題也就演變為他到底可不可以畢業。當然事實上他還是畢業了,我想這對耶魯來說實在是一種榮光,在他臨終之時親自到他的病榻之前授予他學位。 如我所說,這是個令人難忘的故事,我並不能確定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會決定臨終之前最想做的事是在校讀書,那麼你想做的是什麼呢?我們再來問自己一個再大點的問題。知道你將還活多久,是會讓你面臨種種選擇早做決定,還是僅僅是一種負擔?這就是當我們去考慮我們並不清楚自己還能活多久這一事即時,所要面臨的一類問題。這會增加死亡帶給我們的害處,還是會稍微減輕些死亡的重要性呢? 下面談談死亡的另一個特徵。談到了死亡的必然性、可變性、死亡的不可預見性,還有一樣我喜歡稱之為死亡的普遍性,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周圍總有人即將離世,而是我們會隨時與死神相遇,誰也不能保證我們不會立刻就死,即使是有所徵兆,當然即使我們沒有徵兆,也不必按著有無徵兆來探討死亡的普遍性,我想說的重點是,即使我們認為自己十分安全的時候,你也可能會死於中風或者死於心臟病突發,即使是年輕人也會死於動脈瘤。 或者像我喜歡的一個案例那樣,你可能正坐在...你正像往常一樣讀著報紙,你可能正待在你的臥室裡面,這時一架飛機突然撞向你的房子、殺死了你,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你原以為自己很安全,你正在看電視節目重播,然而下一份鐘你就死了。人終有一死以及你無法得知自己何時會死的事實,並不能得出你會在任何時間任何時刻死去這一結論,但事實上對我們也是如此。 再舉個身邊的事例,我記得...在我到這裡教書之前我曾在芝加哥的伊利諾斯大學教書,有一次我駕車順路行駛,有輛車沒看路就衝了過來,撞上了我的車,從入口直接衝過來,我的車被斜著撞出三條行駛道之外,我十分清楚地記得當時所發生的事情,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但我還是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我要完了」,巧了,我居然沒死,我安然無恙地躲過了這場事故,車子也僅僅受了點小傷,但是事實也可以是另一個樣子。 死亡的可能性是無處不在的,遍佈在各個角落,於是我們必須自問,這會不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它一直在我腦子裡打轉,彷佛它是死亡所帶來的特別害處。現在應該讓緊繃的神經休息一下,想像一下如果世上有個地方有處度假聖地,只要你待在那兒就不會死,如果能到達那個地方讓自己住上一段時間,心裡想,「現在再也不用擔心死亡的問題了,甚至連一絲這樣的擔憂都不用再去煩惱了」。 如果有這樣一處不死地帶,一定是人滿為患的,或許我們應該把這個事例改變一下,不是存在這麼一個不死的地帶,而是存在一段不死的時間,假想一下,別管什麼理由,沒有人會在12點到1點之間死去,你可以在那段時間逍遙自在,這會是件好事嗎?一點鐘一到你又要面臨死神的挑戰,但是每天都有這麼一個固定的時段你不必去考慮死神的降臨,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再假定有一種免死的活動,或許是讀哲學書之類的,只要你去做它就可以免死,或者是某些宗教傳統,只要你不停地祈禱就不會死去,這樣好嗎?或者我們反過來看整個事例,假定大多數的時間大多數的活動都是可以免死的,但有些活動卻帶有致死的可能性,換句話說,只要你不去從事那些活動你就不會死,你會長生不老,只要你不認為長生不老有違你的意願,或許有這樣的情況存在。比方說有一支槍頂著你的腦袋,它會了結你的性命,即使長生不老是件壞事,也一定有辦法去結束長久的生命,反問自己什麼活動你會參與,如果你知道這些活動帶有致死的危險性? 當然大多數時候你不會死,有什麼事情能重要到讓你甘心冒著死去的風險去做呢?你喜歡藝術,藝術會不會重要到,你明知自己只要欣賞它就會死去,不看的話就沒事,你還會不屈不撓地去端詳一件藝術傑作嗎?性愛是否重要到讓你甘心冒死去做愛呢?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反思一下什麼事情對你最有價值,你會問,哪些事情會重要到,即便這些事情會帶你走上一條極端的路,即冒著死的危險去做呢? 現在通過引出種種問題,我一直假設有些事情是你會冒死去做的,我假定還有個更進一步的問題要問,有沒有些情況恰好是因為它要冒死去做才選擇去做呢?我不得不承認現在拋出這麼個問題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至少先將這種可能性拋在一邊,即我們在世上活了幾十萬年,已經被如此長久的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現在一定要做點什麼,儘管生活依然還能給予更多,一定要馬上行動,恰恰是為了冒死一搏,這種想法依然十分怪異,然而對我來說有許多行為,即使不多,至少也有那麼幾種,誘使人們為此而冒險。 比方說,我來跟你們說個比較驚人的例子,你們都知道有人從空中跳傘吧?無可否認,當他們跳出機艙的時候他們只靠降落傘這麼點布料來保證他們所謂的生命安全,但是事情總有例外,我們不時會看到這樣的新聞報導,某人因降落傘無法打開而被摔死,於是我會問我自己,為什麼是什麼驅使一個人僅帶著幾塊布料,除此之外別無長物毅然跳下飛機,將生命懸於一線呢?最可能說服我的答案就是這樣的一個事實,只有死亡本身的極大誘惑能有助於解釋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做。 我知道,如果現在有人去問這些人的動機,他會說,「不,不,這實在是太抬舉我們了」,諸如此類,但我想這更是一種看似不合情理的暗示,因為你本就是懷著這樣一種堂而皇之的想法登上飛機俯瞰大地的,在我看來這種顫慄部份是源自這樣一個事實,即這些行為增加了死亡的可能性,死亡的可能性是促使他們跳下的重要原因。 如果這種解釋是對的,那我們是否就能說,死亡的廣泛性、死亡的普遍性、以及我之前提到的那些沉重的東西,即存在免死時段或不死地帶是一件幸事。或許我這樣表述是錯的,如果死亡的偶然性會加些趣味的話,那麼也許死亡的普遍性就是一件好事而非壞事。 我傾向於認為,至少在我舉的這些事例中這種結論並不正確,或許可以這樣解釋死亡的普遍性就像背景音樂,餘音嫋嫋,這使得我們要冒死一搏顯得不是那麼重要,我們大多數人對跳出機艙時的這種「背景音樂」充耳不聞,也就是被摔死的危險,冒死的行為並不是真正的好,它較平時有著更大的危險,如果冒死正確,如果存有那種心理,甚至對那些尋求死亡刺激的人,死亡的普遍性將不再是一件幸事,因為它被常態化了、它變得黯然無光了。 好了,我再請大家進行思考一下,究竟哪些方面能夠加劇死亡之害,哪些方面可以相對化減死亡之害?我先花幾分鐘說點其他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在近期討論之前,我們曾談到生命的價值,介紹過某些探討生命意義的對立學說,上節課我們又介紹了剝奪說,以及影響死亡之害的其他因素。 你也許會想,能否從人的整個境況去思考呢?不去將目光局限於生,也並非單單拘泥於死,事實上人都要經歷由生到死的全過程,那才是是所謂的人類境況,由生至死,你也許會問,這兩者結合起來究竟有何意義? 我們最先會想到答案就藏在最具信服力的生命價值理論中,你能從中找到我們之前關於死亡之害所有問題的答案,評判人類境況的總標準是什麼?你也許會說,直接把生命之善疊加起來再抵減掉死亡之害,然後匯總其結果即可。 我猜想樂觀主義者會說,「誠然死亡很糟糕,但生命卻是美好的,其美好足以抵消死亡的醜惡,總之能來到這世上便是件好事」。而悲觀主義者便會反駁道,「不,不是這樣,從整體上看,生命的消極成分居多」。 我無意深究雙方孰對孰錯,我只關注正反兩方在探討生死意義時,採用善惡抵減法時所基於的前提假設,善惡可以簡單相抵也許並不成立,因為有時結合體的價值並不等同於各組成部份的價值累加的結果,機械疊加法對於整體價值的評估往往並不適用。 我想通過一個簡單的例子來闡述這點。我最喜歡的兩種食物就是披薩和巧克力,我曾在課堂上說過我喜歡巧克力,但好像還沒提過我也愛吃披薩,但這兩種食物的確是我的最愛。我愛披薩因為它美味,我愛巧克力因為它可口,現在我們把它們混在一起做一個巧克力披薩,老天,這主意聽上去真噁心,但我們真就這麼做了,假設我正托著它,比較噁心,倘若分別思考披薩和巧克力各自的價值,你是不會聯想到「噁心」這一詞,所以說巧克力披薩的價值並不是由其成分的自身價值單純疊加而來。你也許會聯想到所謂的「交互作用」。 我們不禁要問,人類的境況是否也存在交互作用呢?我們曾專門思考過生命的價值,實際上我們也曾專門探尋過死亡的價值,在由生到死整個過程中,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某種交互作用需要我們把它加入等式裡呢? 乍看上去似乎存在兩種可能,而實際上有三種情形,一、交互作用不產生任何實質影響,對於這點我們無需贅述,剩下那兩種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生與死的結合的確可能以悲劇收場,這種情形下交互作用產生的負面效應不容我們小覷,與此相反,也許我們最終會迎來圓滿的結局。 我們先來簡單談談這種樂觀的情形。由於人固有一死這點顯而易見,人類無法掌控生命的長短,只能擁有有限的生命,生命由此變成一種稀有資源、異常寶貴,於是我們便容易推知生命的價值與其稀有性成正比,當我們覺得某物短暫易逝、脆弱易損、或是稀少罕見,我們便認為其具有一定價值,稀有性提升了它的價值,所以我們可以說生命短暫、生命珍貴、生命的價值斐然。 科幻小說家奧森•斯科特•卡德(當今美國科幻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曾寫過這樣一個短篇故事,大意是說,假定宇宙的所有生命形式中只有我們地球居民會死亡,而這一點使我們為宇宙其餘萬物所妒,對它們而言,不朽簡直稀鬆平常到惹其生厭的程度,長生不老固然很好,但它們卻豔羨我們有限的生命,因為我們擁有它們無法擁有的短暫人生,它們眼裡彌足珍貴的短暫人生,無法持久的事物在它們看來反倒成了珍品。好了,這是一種可能,也許注定的死亡與生命發生交互作用,其結果反倒成為我們的優勢,我們的生命脆弱不堪,愈是曇花一現便愈發珍貴。 但也可能存在與上面的情形相調和的另兩種,可能也許交互作用會帶來負面效應。在對生與死結合本質的探究中,我們可能發現這種作用是消極的、有害而無益的,由此衍生出兩種可能,可能情形一、我稱之為「玩笑體驗」,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們體驗生命中的各種愉悅,但隨後它又從我們手中奪走,一切有點雪上加霜的意味,初嘗甜頭旋即一切消失殆盡,好比有人在餓漢面前放上一道佳餚,正中餓漢下懷,允許他們觀賞、允許他們嗅聞、或許也允許他們品嘗一小口,以便他們能全方位體驗美食,但隨後一切都被撤走了。 可以想像有人嘟囔,「既然不讓我們吃,與其這樣淺嚐輒止,還不如一口不嚐呢」。如果你僅專注於品味的本質也許會忽略一點,品味的本質始終是正面積極的,相反,倘若你只把目光定格在沒能享用美食上,吃不了不過是缺失、某種體驗而已,想要比較這兩點誰更惡劣,你必須將它們聯繫起來,這就是交互作用。我們也許認為體驗便是生命消逝前對人類境況的一種否定,這是可能情形之一。 關於消極的交互作用,我能想到的另一種情形是,我給它取名叫做「貴族落寞」,先來說些神奇的事情。我們是人類,不論宇宙中存在著怎樣的生命形式,但至少我們是地球上唯一的人類,誰瞭解這一真相呢?也許海豚或是猿猴知道,不管怎樣這是個適者生存的地方,在本學期開始時我便說過我是個物理主義者,所以我相信人類有如機器,但又並非等同於那些古老陳舊的機器,我們是神奇的機器,我們能夠相愛、能夠作詩、能夠思索宇宙最遙遠的距離、能夠瞭解我們身處宇宙何處,人類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的肉體終將腐爛變成死屍。 但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儘管我們人類有著驚人之處,坐擁尊貴顯赫的地位,但終究將幻化為腐朽的屍骸。請再想想,我們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面,某位落寞的國王站在餐桌一旁當侍者,以此在紐約謀生,你也許會說,「這沒什麼,當侍者又不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事情」,但注意此處又有些雪上加霜的味道,此人仍然保留著過去那段掌控一切唯我獨尊的美好記憶。 我請你們將當事人先前的那段記憶隔離開來考慮,誠然單就侍者生活而言那人的遭遇並不悲慘,但倘若需要深究問題的本質你就不得不將前前後後聯繫起來,國王落魄為侍者這的確比較悲慘,權柄轟然倒塌、形勢由盛及衰,而那將是我們所有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人類境況的優越蕩然無存,我們變成一群屍骨消失殆盡。 綜上所述可能存在的兩個消極結果,玩笑體驗以及貴族落寞,而積極的結局便是生命變得格外珍貴,總的說來我並不確定這三種可能到底孰對孰錯。 假設我們擁有各自不同的觀點,一方面樂觀主義者堅持,「即便我們把交互作用列入考慮範疇,即便存在消極的交互作用,但人類境況的整體本質仍是積極的,所以儘管我們終究會死,但能來這世上走一遭也是好的」。另一方面悲觀主義者表示,「一旦我們遁入消極的交互作用,苦痛即朝我們襲來,與其這樣還不如沒活過呢」,這就是悲觀主義者的觀點。死亡的必然性荼毒了生命的本質,甚至荼毒了生命的全部,即由生到死的全過程由此得到否定全盤的結論,在悲觀主義者眼中,不曾擁有生命抑或根本從未出生都比經歷生死更加明智。 我個人絕對奉行樂觀主義,所以我還是傾向於認為生命很精彩,我們剛剛談到的消極交互作用的確存在,但總體而言我認為人類境況還是很明朗的,儘管死亡的結局早已注定,但能降臨這世上比未曾來過要好。 但我也要強調一點,即便我們接受悲觀主義者的觀點,我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也並不意味著至少我們沒有深究的必要,如果我們贊同悲觀主義的觀點,認為我們本不該來到世上,也不表示我們因此要選擇自殺。 聽上去無懈可擊,對嗎?從哲學的角度看,人類境況導致生命如此糟糕,我們最終必將死亡,與其淺嘗輒止還不如從未體驗,於是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因為不出生還好些,所以我理應選擇自殺」,但其實這點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因為你想想,自殺並未能改變人類境況的本質,我們依然注定要死去,並不是說如果你把自己結果了你就沒有來過這世界了。問題其實還是集中於淺嚐到底有利有弊,其實如果你選擇自殺,你只不過是縮短了品嚐的時間,如果說最終的死亡結局帶來某些羞恥或不潔的感覺,自殺其實並不能解決問題的本質,它只不過將侮辱提前了。 所以說,即便我們支持悲觀主義者的觀點,認為我們不曾出生其實更好,如同一個古老的玩笑所說,如此幸運的傢伙還真是百裡挑一啊,對吧?但我們都已在這世上了,所以即便我們贊同人本不該出生,從而不再為未出生的拉里感到遺憾,甚至嫉妒拉里,如果循著悲觀主義者的思路,即使以上都成立也無法證明自殺的合理性。 證明自殺合理顯然也不是其初衷。在本學期期末我們探討的最後一個主題將是自殺,是否在某種情形中自殺符合理智道德雙重標準,我們到時候再展開討論。你也許會說,在這之前數周時間中,我們的話題僅僅局限於面臨死亡我們應該如何生存?正如你們學期計畫表上顯示的那樣,面臨死亡我們該如何生存?有人會說,最起碼你不能自殺,這點我們待會兒再談。接下來幾周我們會從各個方面思考如何應對死亡、瞭解死亡的特性以及死亡的本質。 但我想我們還是先來考慮一下我們是否應該思考這些問題,也許你們覺得這問題提得太晚了,對嗎?對於那些花費整學期的時間論證死亡本質的學生來說的確為時已晚,但對將這課作為基礎入門的你們而言也許為時尚早,但我們可以站在理論層面,以理論家的身份思考,就理論上而言,關於迴避死亡的反應有哪些? 大體上有三種不同的反應,我會把它們一一列舉出來,「我們只不過是實體而已,當實體瓦解我們便不復存在,而這些實體也無法再重新組合」等等,這是第一種與我觀點相悖的反應。當然,如果你不認為自己的立場錯誤,我就默認你們持否定態度,但不管怎樣這的確是一種可能的情形。另一種情形我待會再展開,則是贊同我的看法並繼續活下去,當然我們至今還未問自己,如果贊成並接納這些觀點又該怎樣生活?我們待會再討論。而介於這兩種之間還存在一種情形,既不贊成也不反對,不去深入思考,只是一味地接受並施行,但不去思考個中玄妙,也許面對死亡的最佳方式便是不去想它、完全把它拋到九霄雲外。 於是你也許會想,那根本不是什麼正確的方式,更談不上合理不合理,畢竟你怎麼可能不去想它、無視其存在呢?聽上去似乎不無道理,但我認為這種想法其實是錯誤的,忽視某些往昔所瞭解的事實,其實並不怎麼難以接受或不合時宜,下面我來舉個我最喜歡的例子。我小時候被強制要求記熟各州首府,兒時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印象中我似乎從未記全50個州的首府,所以我就一直迴避它,只是每次我給學生上這門課的時候就會回想一次,我問自己還記得多少個州首府?答案是真記不全了,不去回想我曾一度瞭解的事實並無大礙。 所以僅關乎事實,如果這也算得上是事實的話。假設關於生死的事實同我所描述的一致,在我們做進一步的瞭解之前,我們並不確定是否應該記錄珍藏,然後忘卻,如同我剛才所舉州首府的例子那樣。 這種說法看上去很奇怪、容易產生誤導,那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一旦將有關生死的事實放在一邊,進而置若罔聞,就容易誤入歧途呢?也許是因為我們被引導到這個想法上,我們為死亡的本質所吸引,為死亡的事實所吸引,進而在生活中發生微妙的變化,適當的生存方式由此勾勒出來,至少部份已然成形,而這皆因死亡所致,因我們無法永生所致,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反對接受死亡事實似乎又顯得不夠理智,不大合適。 在我介紹另幾個故事之前還是先講這兩個故事吧!有人說,「是啊,如果我思考死亡的本質,思考我將於50、80或是90年後就要離開人世,如果我總想著這事兒,遲早會崩潰的,話題太沉重,以至於我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了」,人們時常會道出這種感慨,正因為此,迴避亦為上策。想必你們之前就已讀過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托爾斯泰故事裡的人們好像都把死亡拋到腦後了,為什麼呢?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面對現實過於沉重,所以他們選擇一種溫和的方式來對待死亡,即對死亡置之不理。 在我看來這種應對似乎有些不妥,那也正是托爾斯泰想要告訴我們的,無論應對死亡的正確策略究竟為何,無法正視生命的盡頭,生命終將顯得飄渺虛無。再來講兩個與死亡無關,但可以幫助我們體察到摒棄死亡的異樣假設。 你有一個重要約會,或是即將赴約,約會對象是佩姬•蘇或誰誰誰,比如比利•鮑勃,室友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告訴你說,「裡面有關於佩姬•蘇,或是比利•鮑勃的一些真相,我就不親口告訴你了,一切都在信裡,我只負責把它交給你,由你自行拆開,但我一定要提醒你,一旦你拆開信封,一旦你瞭解事情的真相,一旦你讀完信的內容,你就絕不會再萌生約會佩姬•蘇的念頭了」。 然後你喃喃自語,容我想想,我現在正想跟佩姬•蘇約會,但是倘若我瞭解真相-並非像你們想像的那樣,你室友欺騙了你,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是誹謗,你確實相信且信上的內容都是事實,所以你明白只要你讀了信你就會改變主意,不願再約她出去,所以你會說,「把信拿走」,看上去太詭異了,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倘若有些事物果真能改變你的心意,而你也知道自己的言行會受其左右,忽視它們根本算不上是非理性的處理方式。 還有一個例子,你想喝杯奶昔,室友匆忙走進來說,「我這裡有份實驗報告,我之前對這份奶昔憂心忡忡,所以我暗地提取樣品並已送往實驗室檢查,現在實驗結果出來了」,你當時正要一飲而盡,對吧?天氣酷熱,你饑渴難耐,十分喜愛奶昔飲品,而你室友卻說,「這信封裡裝有這杯奶昔的檢查報告,我敢向你保證,你瞭解實情後絕對再也不想碰這杯奶昔了」,而你會說,「感謝上帝,還是別打開信封好了」,然後你便喝下奶昔,無視真相。 聽上去似乎挺荒誕,如果唯有正視死亡我們才能更加自如地生活,完全忽略真相又怎能說是合乎情理呢?這的確是個難題,也許我們本不該稱之為難題,也許答案正表明迴避並不見得有多高明,我們要麼全盤否定關於死亡本質的主張,要麼問自己,假設那些主張成立我們又該如何生存,也許迴避僅僅只是我們預備方案中不夠成熟的一項。 但我覺得這麼說也許過於倉促,因為其實死亡可以通過兩種方式來影響我們的行為。如果我們不注意的話,我們也許會漠視其中的差異,這個差異在我看來極其重要,下面介紹這兩種方式。方式一、如果你瞭解真相你可能會毫無緣由地作出異常的表現,這是一種情形。方式二、死亡憑藉一個合理的理由重塑你的行為。 先來舉個方式一的例子,因為在我們假定忽視真相並不明智時,可能很容易漏掉。它假設你正跟佩姬•蘇或是比利•鮑勃接吻,隨便是誰,你室友突然又蹦出來說,「我這裡有個信封,如果你看看的話,你就再也不想跟佩姬•蘇或是比利•鮑勃繼續吻下去了」。容我先來透露信裡的內容,主要是些關於佩姬•蘇消化系統的真相好了,你們用完晚餐開始親熱,正打得火熱,食物從佩姬•蘇的消化道滑下轉瞬變成糞便,最終排出體外,假使你在腦海中想像佩姬•蘇消化道內廢物的畫面,並且她最後竟然果斷就地解決,你也許很難跟她繼續親熱。眼前並非如此,但那隻是些事實,對嗎?我並未胡編亂造,但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你們的確屢屢作嘔。 好了,消化系統是否使得接吻行為不合情理?當然沒有,但隨之引起的聯想還是阻礙了接吻,腦海裡浮現那些畫面遏制了你親吻對方的衝動,所以我們可以說,關於消化道的聯想阻止了你行動的步伐,你不再想要親吻對方,儘管如此,並非是因為你獲得任何不去親吻對方的正當理由,並非是人類的消化過程致使你不去吻她,它們只是毫無緣由地改變了你的行為。 所以當室友興沖沖地跑進來,手上拿著信封,然後說,「這個信封裡藏有一些事實,讀完它們之後只要你回想起它們,便不會再想要親吻某某」,你需要向你室友提出的問題是,「究竟是這些事實直接阻止我的行為,還是因為它們賦予我停下來的合理理由」,如果那些事實僅關乎佩姬•蘇多麼喜歡接吻之後大肆向周圍宣揚誰是接吻高手、誰的技術很爛,也許那會給予你一個停下來的理由,因此事實可能提供你做出改變的原因,但純粹的事實則不會在改變你行為時表明它們到底是否事出有因。如果它們僅僅是緣由而非理由,那我們大可無視它們,如果你室友走進來想要跟你談談人類消化系統的事情,你可以說,「我們改日再談」,迴避有時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好了,那麼我們對於死亡採取漠視的態度究竟是否合適呢?也許有人呼喊道,「當然合適」,他會說,「我一想到死亡就會立即改變自己的行為,但並非因為它為我提供一個合理的理由,只不過它直接影響了我的行為」,基於這種回答我們也許會說,還是不去想它們為好。以上是其中一種結論假設。 比方說,面對死亡正確的生存方式是充實人生,但假設你認為死亡使你過於壓抑以至於你無法使你的人生充實起來,死亡並沒有給予你窩在家裡生悶氣的理由,它們直接促使你宅在家裡生悶氣,這樣一來,迴避、長久地迴避死亡也許的確比較合適,但也可能存在另一種聲音跳出來反對前者。 我們是否就能因此得出,我們要時常惦記著死亡?不,我反對剛才那個觀點,從另一角度來看它可能也是錯誤的。那麼好,再一次,最後一次了,你正要跟佩姬•蘇或是比利•鮑勃親熱,你室友又跳出來想要跟你講講他在雪萊•卡根的死亡課或是在某堂生物課上學到的,想要告訴你人類的肉體如何腐爛,當他開始對你滔滔不絕地講述這些時,你腦海裡不斷浮現佩姬•蘇如何演變成即將腐爛的屍體,突然你不再想去親吻她了,這跟消化道的故事有些類似,就我看來並不是她即將成為死屍給予你任何不去親她的理由,只不過是聯想到她即將要腐爛你便不願再親她,你無法沉浸在接吻之中。 所以我傾向於認為這是一個事實,溫和的事實,你有足夠的時間和場合思考死亡,當你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親吻某人,於是乎你必須隨時謹記生命是短暫的,我覺得這也不正確,類似地,儘管別人說你永遠也不要思考死亡及其本質,這也是誤人子弟的說法,這其中仍存在時間和地點的問題,但我們仍留有一個問題假設。現在時間地點都正確,如果存在一個便於思考死亡的時點跟地點,它又會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現在在死亡的課堂上我們就可以來思考死亡,因此我們仍舊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你該怎樣生存?我們應該如何正確看待生死這個問題?我們留到下節課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