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死去;死亡的壞處(一)

講座十六

Kagan教授提出,托爾斯泰筆下人物伊凡‧伊里奇對死亡的看法是相當典型的。他一生中一直把死亡掛在嘴邊,但從未真正相信過。當他突然生病將死時,死亡的事實震驚了他。試圖進一步獲知人們對死亡的看法,Kagan教授探討了「每個人都會孤獨死去」這種說法,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反對論證,最後考量死亡的主要壞處是否可能在於對那些存活者的影響。

講座十六:孤獨死去;死亡的壞處(一)

    雪萊•卡根教授: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里奇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會死,雖然他一直把死亡掛在嘴邊,毋庸置疑,他這輩子都在說自己會死,但當他最後病倒,開始真正面對死亡,抱著殘弱不堪的軀體等待死神降臨時,即將奔赴黃泉的事實卻使他大為震驚,乃至驚訝萬分。也許可以說在某個層面上他相信自己是會死的,這點他一直都相信,但在另一個更深的層面上,死亡卻令他驚訝萬分,他從未真正相信這一事實。 現在我假設伊凡‧伊里奇的例子真實可信,即我們相信的確有人在某種層面上從未真正相信自己會死,我也認為托爾斯泰並非只想告訴我們真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這個人很古怪的,我來給你說說他有多怪」。而是想將伊凡‧伊里奇作為一個典型,也許人人都是如此,或者說至少大部份人如此,再或者至少相當一部份人如此。這說法挺有力的,雖然我覺得並非僅托爾斯泰一人抱有這種看法,所有、或大多數、或相當一部份人在根本上都從未真正相信自己會死。 你也許會問,你憑什麼這麼說?伊凡‧伊里奇這例子沒法讓我們信服,還不足以讓我們相信大多數人、或者相當一部份人像他那樣。那麼,是否有理由這樣想呢?你也許會問,對此我們又該如何論證呢?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它作為某種需要我們解釋的行為,而該論證的最佳解釋就是假設確實有此種行為的人存在,假設相當一部份人有這種行為,那麼對此行為的最佳解釋即為,我們在某個層面上、某個基本層面上並不相信那些我們口口聲聲說相信的事物。我們並不相信自己嘴上說的那些話。 例如某個強迫症患者一直在洗自己的手,有人問他,「你手髒嗎?」他說,「不,當然不髒。」說完他又回到洗手間繼續洗他的手。你會說,對此行為的唯一解釋就是,在某個層面上他相信自己手髒,儘管他嘴上說不髒。同樣,如果我們的某些行為亟待這種解釋,那麼對此行為的最佳解釋便是,在某個層面上我們不相信自己會死。然後我們就可以說,我們有理由認為我們並非真的相信自己會死,即便我們聲稱自己相信。 假設如果你真的相信,從根本上、在潛意識裡、不管在哪個層面上,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會死的話,死亡的恐懼將令你尖叫不止。這個例子又讓我們想起伊凡‧伊里奇一直叫啊叫的直到死掉,假設這是真的,假設我們極有理由相信,如果你認真思考你會死這一事實,你就會一直尖叫。但顯然這裡沒人尖叫,於是我們便可以得出結論,沒人從根本上潛意識裡相信自己真的會死。如果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有條件的假設,這必將是一個很好的論證。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會死,你就會不斷地尖叫,這是決定性的前提。當然,就我所知,我們沒有足夠的理由去相信這個決定性前提。 你也許會問,有沒有其他行為,能就我們是否相信自己真的會死這一問題給予我們一點啟發呢?以下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行為,這是我個人認為對此問題最好的論證了。我們知道,有些人曾和死神擦肩而過,例如在一場事故中差點喪命,最後卻毫髮無傷。又或者心臟病突發不得不立即做手術,幾小時後心外科的醫生拯救了你,使你獲得重生。人們一旦有過這種瀕死體驗,便會相信他們對死亡有了更為真切的認識,簡直是前所未有的真切,於是現在他們堅信自己的確會死。有趣的是,許多有此經歷的人,那些對死亡有真切認知的人經常會說,「我要改變我的人生,我要減少工作時間多陪陪家人,對我愛的人說我愛他們,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少花些時間去擔憂如何超過別人,如何賺錢,或是買個電漿電視」等等。 假設所有人或者大部份人都會如此,當我們發現死亡是如此真切,當我們真正意識到自己會死時,我們便會調整事情的輕重緩急,不再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贏取競爭上,而是把時間用來與愛人一起做有意義的事。假如這個說法成立,與此同時,我們可能會注意到,大部份人的確花了很多時間想要贏取競爭,賺很多錢,而非用這些時間來做那些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從未告訴朋友,也從未告訴家人他們對你有多麼重要,你有多愛他們,對此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呢?也許答案是,雖然我們嘴上承認我們會死,但從根本上我們並不相信這點。死對我們來說不夠鮮明,我們從未完全相信過這個論證。 至少在我看來這個論證有可能正確,我無法完全肯定它是對的,但至少它不像那些我上次提到的那些,例如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死,因為你無法想像死後的場景,諸如此類。我認為這個論證至少存在正確的可能性,畢竟那些和死亡擦肩而過的人似乎的確轉變了自己的行為模式,而我們之所以沒像他們那樣,也許是因為我們在某個層面上,或者從根本上並不完全相信我們會死。如我所說,我無法確定這個論證的正誤,但至少它值得我們去認真對待。 我們再來看看另一種關於死亡的觀點。這個說法不是說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死,就像我們上節課最後所說的那樣,而是說每個人都會孤獨地死去。聽上去像是某種關於死亡本質的深刻見解,蘊含某種深奧的哲學思考或哲學追求。每個人都會孤獨地死去,這話對死亡的本質作了深奧有力並頗有意思的挖掘。 然而我本人對其持全盤否定的態度,我認為「我們都會孤獨地死去」這個說法無論怎麼理解都是牽強謬誤的,每每課程進行到此我總苦惱萬分,屢屢想著,乾脆直接刪掉它了事,即便如此,倘若你讀了我指定的閱讀材料愛德華茲的作品,你就會看到愛德華茲在其中引用了許多,諸如人都會孤獨死去這類的話語。我有時會在下課之後想,我幹嘛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根本就沒人相信我們會孤獨地死去。去年我已經打定主意不講這個問題了,結果某天下午,我看到某個例子,等會我再來談這個例子。有人說,「我們都會孤獨地死去」,然而兩天以後、一周以後我又碰到類似的引用,「我們都會孤獨地死去」,這使我覺得也許這是一種普遍想法。 這裡就有兩段引用,但我想只要你們隨便找找,在哪都能看到類似的語言。第一個出自民間歌手勞登•溫賴特三世,他在歌曲《世上最後一人》中唱到,「我們學會同居,卻孤獨地死去」。我們孤獨地死去這說法挺有趣,像是在探究死亡本質的某個重要課題,接下來是第二段引文,摘自兒童讀物克里斯多夫.鮑里尼的大作《龍騎士二部曲:勇者無懼》,暢銷書《龍騎士》的續篇:「太可怕了,」龍騎士說,「即便在你至親的陪伴下,死亡依舊是孤獨的。」有人回答道,「每個人都是孤獨死去的,龍騎士,無論是馳騁沙場的國王還是身份卑微的農夫,在家人的注視下躺在床上,沒人能陪你奔赴黃泉,每個人都會孤獨地死去。」 如我所說,這是一種普遍觀點,這只是兩個例子,我還可以再找到其他類似的話。人都是孤獨死去關鍵在於,我們會想問,能否找到一些關於此類說法的解釋呢?首先它能夠解釋自身成立,其次也能使這個說法成為有關死亡的必然真理。假如所有人在下週一會死,全都喪命於某個宇宙事件之中聽起來比較有趣,但卻並沒有揭示關於死亡的深刻內涵。如果所有人都在星期二掛了,如果所有人都在自己房裡死去就比較有趣,我們會好奇其中的緣由,但這也並未揭示什麼死亡的深奧問題。如果人都將孤獨死去這一說法是必然真理,那它便揭示了一些深刻的內涵。 所以它必須成立,也必須成為必然真理。當然這仍然是一個有趣的說法。假如當我們解釋「人都孤獨死去」時僅僅得出一個略顯空洞的說法,即人都會死,我們也許會說那的確是真理,並且是必然真理,但也沒什麼稀奇的,它並沒有揭示什麼關於死亡的深層次問題,地球人都知道人會死,你只是把這個簡單的事實包裝成了「人都會孤獨死去」,如果這就是你要說的,那實在很無聊。當有人說「你知道,人都會孤獨死去」,你期望得到某種對死亡深層次的揭示。 最終「人都會孤獨死去」本應揭示一些關於死亡的特別寓意,也不要說什麼每個人都在孤獨地做事情,因為不管孤獨這個詞表達了什麼意思,如果人做所有事都是孤獨的,那麼這顯然太滑稽了。上述說法也許舉足輕重且寓意深刻,但當你說人都孤獨死去的時候,並沒有道出關於死亡的任何深刻見地,如果人都孤獨吃飯這也算是真理的話。 所以我們問自己,「人都孤獨死去」這種說法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意思?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真實、必然、有趣並且-即使談不上專屬死亡,但也至少不是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我之所反對這些是因為,我認為儘管「人都會孤獨死去」這句話,人都孤獨死去這個觀點為許多人所接受,但其實他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他們到底想要通過這句話表達什麼意義,因為一旦你向他們追問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你只會得到一些不真實、無聊、或不必要的、或者並非獨屬於死亡的答案。 來看這樣一個解釋,一個最自然的、簡單的、字面的、直截了當的解釋某人孤獨做某事的意思是說,他做這件事時沒有其他人在場,某個獨自生活的人睡覺,如果臥室裡沒有其他人那他就是孤獨地睡覺,以這作為人都孤獨死去的直接解釋即是說,我們所有人死的時候都沒有其他人在身邊,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實在是重大發現,我們不知道那是不是必然真理,但至少很有趣味性。 當然那不是真理,我們都很清楚有人會在他人的陪伴下死去,我們在學期開始時讀過柏拉圖《斐多篇》,其中描述了蘇格拉底死亡的場景。蘇格拉底喝下毒藥,然後在他的朋友和信徒陪伴下死去。蘇格拉底並非孤獨死去,當然我們知道還有許多這樣的例子,許多人在其朋友、家人、愛人的陪伴下死亡,所以那種「所有人都孤獨死去」的解釋是錯誤的,因此如果以上就是它的含義,那它就是錯的。讓我們試著找出一些其他的解釋好了。 存在第二種可能,當人們說「人都孤獨死去」意思並不是說你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人,而是更進一步說,即使你周圍有人即使有人陪伴著你,死亡卻只能由你獨自完成,他們還沒死,蘇格拉底的朋友信徒們都沒死,只有蘇格拉底死了,於是每個人在那種情境中孤獨死去。如果它正確,這說法實在挺有趣,但其實不然。戰場上就很容易出現許多人一道就義的情況。瓊斯死了,但他不是一個人,史密斯在他旁邊和他一起死了,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人都孤獨死去」的意思,那顯然錯了。我猜那也不是人們的真實想法,那他們到底想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呢? 再進一步,我們可以說蘇格拉底死的時候孤獨承受了自己的死亡,沒有人和他一起,沒人與他合作。在戰場上,即使史密斯與瓊斯同時死亡,他們並沒有通過合作共同完成死亡。如果你走過人行道,琳達也走過人行道,雖然你們都走過人行道,但你們卻沒有一道走過。相反,你可以與某人一起走人行道然後說,「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吧!」隨即你們便一起走過人行道,你可以與他人一道完成走路這項聯合活動,或叫聯合作業。 也許接下來這個說法就會表示死亡不屬於聯合作業,即使你們共處一室或者共赴戰場同時死去、肩並肩地死去,死亡也不是、並且無法成為聯合作業。 這也許為那些聲稱「人都會孤獨死去」的人們提出了建議,如果真是這樣,我要說,它仍然是錯的。 不可否認,聯合赴死比孤獨死去的情形要少見,即便是這樣,我們探尋的也應是某個死亡的深刻見解,人都會孤獨死去,人必定孤獨死去,唯有當死亡無法成為聯合任務時這點才能成立。但死亡其實是可以聯合完成,你可以舉出集體自殺的例子,這種恐怖的例子的確存在。某組織成員一起服毒自盡,與其孤獨死去不如步調一致、共同死亡,或者你也許聽過這種事件,一對情侶跳崖殉情、共赴黃泉,通過聯合合作而非孤獨的方式結束彼此,那當然可能,這些都是真實案例,所以如果有人說,「不不,人只能孤獨死去,聯合合作赴死是不可能的」,那他就錯了。 你可以把這種聯合合作想像成一種音樂四重奏,你與其他人通力完成,這些旋律並非由巧合拼湊而成,各人隨機演奏小提琴中提琴或其他樂器,不是這樣,我們彼此通力合作才譜寫出動人的旋律來,四重奏樂曲是這樣,集體自殺事件也是如此。 然而那個說法的擁護者仍會反駁,「在四重奏的例子中,雖然我的確與別人合作演奏,但總有人能夠代替我,總有人能夠代替我演奏小提琴,相比之下,當我死時,即便我同別人一起死,卻是沒有人能夠代替我的」。也許這才是那個說法的含義,「人都會孤獨死去」,沒人能夠經歷你的死亡,沒人能代替你死,如果他們是這意思, 那麼,注意他們還表達得不夠清楚。我認為「沒有人能代替我死」很難與那個「人都會孤獨死去」的說法掛鈎,前者似乎是一個誤解,而無法證明你的觀點,不過我們先不考慮這點。 真的沒有人能代替我嗎?的確有人能夠在四重奏中取代我的位置,然而真的就沒有人能代替我死嗎?似乎不是這樣。不知道你們當中有多少人讀過《雙城記》,還沒讀過的同學,我馬上要透露劇情了,其中有個情節是這樣的,英雄愛上了一個女人,悲劇的是這個女人不愛他,她愛著另一個人。悲劇的是這個人在法國革命中被宣判死罪,而碰巧的是,這是小說,碰巧的是我們的英雄跟那個男人長得很像,當那個男人被拉到斷頭台行刑時我們的英雄代替了他並留此名句,「這是我今天做的最好的一件事」,英雄犧牲自己成全了他心愛的女人與她愛的人,我們的目的不在於浪漫的故事情節,而應將注意力集中於怎樣看待英雄捨身代替另外一個人去死這個問題。就像有人能替我演奏小提琴,似乎也有人能夠代替我上斷頭台。 美國內戰時期舉國徵兵,如果你足夠富有,你大可以雇個人代替你參軍。假如你在某場戰役中或者你的部隊處於某場戰役中,你身邊的人都死了,因此也許可以說,如果你所在部隊的所有人都犧牲了,你要在隊裡的話就死定了,然而實際上是你雇傭的那個人死了,他代替了你,替你犧牲了,因此我們並不能說沒有人能夠代替我,即便是代替我死。 很容易想到,那些粉絲又跑來說,「就算我們的英雄代替另一個人上了斷頭台,最後又怎樣呢?我們的英雄仍然經歷了他自己的死亡,他沒有接替另一個人的死亡,那個人的死亡終究會在以後才發生,沒有人能夠真正代替我死亡,因為顯然即使有人代替了我,他們最終經歷的仍然是他們自己的死亡,我的死只有我自己能經歷」。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的確很有趣,至少聽上去挺有趣的,它像是關乎死亡的有趣話題。 但需要指出的是,想用「人都會孤獨死去」來表達這層含義的確挺古怪,不過我們還是先不討論這個,我們是否找到某些必要且專屬於死亡的東西,「沒有人能夠真正代替我死去,只有我才能經歷自己的死亡」,我們每個人都只能經歷自己的死亡而無法體驗別人的死亡,別人也無法經歷當事人的死亡,當事人也不能體驗別人的死亡,這麼說彷佛是正確的,而且看上去也像個必然真相,但似乎並不然。它揭示了某些關於死亡的深刻道理嗎?它又是某些死亡所獨有的道理嗎?沒有人能夠經歷我的死亡,事實上我不認為如此。 就像理髮師給你理髮,當然有人能夠代替你的位置,一個人突然跑來說,「我有個約會,就快遲到了,你能讓我在你前面讓我先剪嗎?」你答道,「你先吧!沒關係的」,對嗎?因此你可以說,粗略看來他經歷了你的理髮,當然最後他並非真的剪了你的頭髮,他仍然剪了自己的頭髮,想想理髮的例子,沒有人能夠真正經歷我的理髮,只有我能經歷我的理髮,如果有人試圖代替我理髮,他實際只能把自己的頭理了。 顯然不止理髮是這樣,例如你要接受摘除腎結石的手術,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移除我的腎結石,我是唯一能移除我腎結石的人,再例如吃午飯,沒有人能代替我吃午飯,如果有人吃了我的午飯,最終會變成他自己的午飯,他吃了自己的午飯,除我以外沒有人能代替我吃午飯。如果你接著想,似乎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也許的確可以推廣到所有事情,當你強調「我」這個詞時,沒有人能夠代替我做,只有我能做的事,簡而言之,即使沒有人能夠經歷我的死亡,這也不是一個死亡所獨有的深刻見解。「我」這個詞只是一個無聊的語法點而已。 好了,還記得我們現在討論到哪了嗎?我們在尋找「人都會孤獨死去」這個說法的解釋,目前我們已經離題太遠了,偏離了尋找這個解釋的主題,只是我們仍未找到一個說法、一個解釋,它真實有趣並且為死亡所獨有,而非適用於所有事物,它同時還能給予我們某種關於死亡的深刻見解,我無法從「人都會孤獨死去」這話中得其要義,至少在我們試圖從字面上、或是在形而上學中探究有關死亡的本質問題時毫無斬獲。 但也許我太過武斷,覺得這個說法太過強調無關他人只著眼於自身,也許「人都會孤獨死去」是一種隱喻,意思並不是我們都將孤獨死亡,而是說我們死時都會感到孤獨,好像我們隻身一人,也許這句話是一個心理學上的說法,指代一種心理狀態,表達我們死時的孤獨心理,好比許多情況下我們感到孤獨一樣。 如果這說法成立,它便趣味十足。我們死亡時是否都會感到孤獨或者產生疏離感呢?我們很容易想到某人彌留之際許多人伴其左右,可儘管如此某人仍會感到分離、隔閡、與他人疏離開來,即使置身於人群之中也會感到孤獨,所有人都會這樣嗎? 記住我們是尋找一個解釋,使得「每個人都孤獨死去」這句話成立,所有人臨死時都會感到隔閡與疏遠嗎?也許伊凡‧伊里奇是這樣,伊凡‧伊里奇感到與他的朋友和家人越來越有距離,甚至在心理上排斥他們,面對死亡時他感到孤獨寂寞,這是個隱喻,也是他內心的深刻剖析。而我們要問的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嗎?是否所有人死前心理上都會感到孤獨?」似乎並不是這樣。 首先請注意,顯然有些人在夢中意外死去,他們不是病死,只是睡著時心臟停止跳動,可以合理推測這個人死時沒有感到孤獨或疏遠,也許你又說,「那好,我們是說那些死時依舊清醒的人會感到孤獨」,那還是錯的。例如你正在過馬路,跟你的朋友閒聊聊得十分投入,你太過投入以至於沒注意到一輛卡車正朝你開來,卡車撞到你,你毫無痛苦立刻就死了,那麼在最後時刻你感到孤獨寂寞了嗎?似乎沒有。因此說所有人死時都感到孤獨是不對的。 好吧,也許我們應該再修改一下這個說法,所有在死亡時清醒的人、對自己的死亡有所認知、能夠面對自己死亡的事實,如此一番這個說法就能成立,人都會孤獨地死去,只要我們能認知自己的死亡,這樣就摒棄了睡眠死亡,也排除了卡車事故。這回它對了嗎?即便我們已經加了如此多的條件,這說法仍然十分有趣,如果它成立的話,但它還是錯的。想想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與他的朋友們展開哲學辯論,他知道自己會死卻還喝下毒藥,喝完後他坐在那裡同所有人告別,他好像並沒被疏遠,他看起來並沒有感到疏離和孤獨,因此說所有知道自己會死的人死前都會感到孤獨也是錯的。 另一個哲學家的例子,大衛•休姆(David Hume),我們學期末會讀到他的文章,關於自殺的論文。休姆罹患重病即將死去,死前他仍然很隨和,他曾經把人們叫到他床前與他們談論各種問題,死前他十分愉快。我個人認為他沒有任何理由會感到孤獨、感到疏遠、感到與他的朋友們疏離,因此我認為心理學讀物也無法作出有力的解釋。 也許還有另一些解釋,但我請你們回想一下問題。我們所有人都會孤獨地死去嗎?有沒有辦法能確認這個說法使其成為必然真理、特殊並且獨一無二,即便不是獨一無二至少也是為死亡特有,並揭示某些關於死亡本質的深刻道理,而不是隨便拋出一些膚淺的強調「我」這個詞的辦法呢?我沒找到,所以儘管人們常說「所有人都會孤獨死去」,但我覺得這簡直就是胡扯,我認為人們不假思索就隨意脫口而出。 好了,我們說到哪了?課程的前半段我們粗略地討論了形而上學,我們試圖弄清人的本質是什麼、我們到底由什麼組成,之後我們又試著瞭解生存的本質以及人格同一性,以便於我們從形而上學的角度思考死亡的本質。我們死時會怎樣?你們都知道我是唯物主義的擁護者,相信我們都是擁有特定功能的肉體,具有運行人體功能的肉體,大致上說,死亡就是肉體遭到破壞從而無法再執行人體功能的過程,可以看出根據人格同一性理論中的肉體理論、大腦理論、抑或人格理論,我們也許會以下問題抱持不同的看法,即肉體死亡是否意味著我不再存在,是否應該將肉體死亡與個人死亡區分等等。 我們先暫且不論細節,粗略說來以下要點皆成立。當肉體消亡時我便不再作為人而存在,即使我們認為復活在邏輯上是成立的,或者只要人格不變,即使身處另一具肉體中我仍然存在,如果你接受人格理論,即使在邏輯上長生不老和死而復生皆有可能,我也不相信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我認為肉體死亡後就都結束了,作為肉體理論的支持者,我相信自己或許還能再存在一會兒,以屍體的形式存,在但這種存在對我來說簡直不值一提,我真正關注的並非只是我存在,而是我活著,作為一個人活著,並且擁有我的人格,但事實卻是當肉體消亡後一切都變為過往雲煙關。於形而上學我們就談到這麼多。 將以上內容稍作整理得出,一旦我死了就不再存在了,這的確有點誤導性,因為根據我剛才概述的理論,我死後仍會作為屍體存在一會兒,但這都不會影響到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為了避免困在這些難題中,我們假設當肉體死亡時人就毀滅了,因此肉體滅亡的這一刻我也不復存在,我的人格特質也就消失了,我們假設人格並沒有在肉體消亡前遭到破壞,於是我們現處於存在的最後時刻,這才是我們現在所關注的。一個炸彈突然把我炸飛,與此同時,作為人來說我已經死了,我的肉體死亡,有關我的一切都結束了,我不再存在,死亡就是終結,即便這些事件可能只是偶然事件,但這些細節並不影響我們將要討論的事情。 那麼我們要討論什麼?我們將會討論價值觀理論。我們花了半個學期試著搞清一些形而上的問題,下面我們將要竭盡全力轉戰到倫理道德和價值問題上來。死亡究竟是好是壞?似乎我們都認為死亡是壞,死亡為什麼是壞?死亡之壞在哪裡?這便是本課程的分水嶺。第一部份討論形而上學問題,下面將討論價值問題。 我們首先關注的問題就是死亡之壞,死亡究竟壞在哪裡?假設大部份人都認為死亡是壞的,正因如此,就有人相信,或說許多人都希望靈魂存在,那樣的話死亡就不再是終點。如果死亡是人的終結那似乎太恐怖,不過因此我們就要問,死亡究竟壞在哪裡,然後我們將要討論長生不老真有那麼好嗎?最後我們會討論其他價值觀問題。假如死亡的確是終結,我們應該懼怕死亡嗎?我認為懼怕死亡極為普遍,我們還將談及各種情緒並思考這些情緒反應是否合理,進而探究懼怕死亡的合理性,最終我們將要問自己,如果死亡就是終結,我們應該如何生存。最後一個問題就是自殺是否合情合理,以上這些道德和價值問題便是我們下半學期的學習內容。第一個問題很簡單,死亡是壞事嗎?像我們經常說的那樣,如果是,是什麼使它成為壞事? 所以假設我剛剛回顧的那些個形而上學的觀點是正確的,唯物主義是對的,肉體死亡後我就不存在了,死亡就是我的終結,如果這點成立,那麼究竟有哪些死亡之壞呢? 歸根結底,我一旦死了就不存在了,如果我不存在死亡又怎麼會對我有壞處呢?如果你認為你死後仍會存在,你死亡之壞的擔憂似乎很容易理解,如果你相信存在靈魂,也許你會擔心,哦,上帝,我死後我的靈魂會怎樣啊?會上天堂嗎?還是下地獄呢?也許你會擔心死後到底會變得怎樣,這些問題完全合理,但對於相信死亡就是終結的我們來講,我需要在此作出假設,我們堅信死亡即是終結,它又有哪些壞處呢?我死後又會產生哪些壞處呢?如果我不存在了,它就不可能對我有害。 有些時候人們對此問題的看法是,「死亡並非對死者有害,而是對活著的人有害」,約翰的死對他自己來說沒什麼不好,只是對那些愛他卻又失去他的人們有害,約翰的死對他的朋友和家人有害,當某人死亡我們便無法再和他產生互動、無法再和他談話、和他一起看電影、觀日落、一起歡笑,我們再也無法向他們訴苦並聆聽他們的建議,我們再也無法與他們交流,人一旦死了這一切都消失了。 也許這就是死亡之壞的核心,並不在於死去的人,對死者本身無害,只針對活著的人,那些存活的人。 我並非要貶低傷痛,那些某人死後關心他的人所經歷傷痛的重要性,我先想花點時間念首詩來強化這種思想,因為這的確是死亡的一個主要壞處。死亡奪走了我們的朋友,他從我們身邊奪走我們的朋友和愛人,念首詩,詩的名字叫《分離》,一位德國詩人克洛普施托克所寫(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這是你們學期後期所要讀的一個作品,沃爾特•考夫曼《無畏的死亡》中的一段詩,詩中主題,即〈分離〉。 當屍體經過我們時 你是如此緊張 你懼怕死亡嗎?「不,我不怕」 那你害怕什麼?「害怕垂死」 我不怕那些。「你什麼都不怕嗎?」 我也有所擔心,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與朋友們分離 不只擔心自己,還有失去我之後的他們 這是為何我比你更加緊張 在靈魂深處 當屍體經過我們時 這就是〈分離〉。根據克洛普施托克的說法,死亡的主要壞處是失去朋友,他們死後你就失去了他們,如我所說,我不想貶低這個死亡的主要壞處,但我認為這並不是死亡之壞的核心部份,我不認為這是說死亡有害的主要原因,為說明這點我給你們講兩個故事進行一下對比。 第一個故事,你的朋友將要登上太空船去探索木星什麼的,他們要去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時間,長到等太空船回來都是年後了,也許不是木星,比木星還要遠,更糟糕的是太空船起飛幾分鐘後便與地球失去通訊聯繫了,這不大可能,因為中間存在速度因素,它沒去木星而是去了其他星系,因此所有可能的通訊都斷了,這很恐怖,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你再也無法與他們談話、分享快樂、聆聽他們的意見,你再也無法向他們介紹你的近況,這和克洛普施托克所說的分離差不多,十分恐怖,令人悲傷,這是第一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背景與第一個一樣,太空船起飛了,但幾分鐘後因重大故障船體爆炸,太空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你朋友都死了,我認為第二個故事結局更壞,某些更壞的事情發生了。那麼什麼是更壞的事?和第一個故事相同,都是你跟朋友分離了,都無法再與朋友聯繫,朋友也無法聯繫上你,但第一個故事的結局就是這樣,倘若第二個故事的確有什麼更壞之處的話,我覺得也肯定不在於分離本身,而是你朋友已經死亡這個事實。顯然這對我一個關心朋友的人來講更糟糕,因為他已經死了,但他的死亡不單給我帶來壞處,同時也作用於他自己,而對他的壞處也不僅僅是故事一裡面的分離而已,我們無法與他聯繫、他也無法與我們聯繫。 如果想要知道死亡的根本壞處,我認為我們不能把注意力放在分離的壞處以及對生者的壞處上,我們應該考慮到底死亡對死者本身有何壞處,那才是死亡的根本壞處,那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死。亡究竟對死者本身有何壞處,這便是我們下節課要討論的問題。 2007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