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三)-靈魂永生與否的論證(續)

講座八

講座重點放在柏拉圖《斐多篇》中對靈魂不朽的論證,稱之為「精簡論」。柏拉圖認為,一樣東西能被摧毀,必須擁有組成「部份」,也就是說,它必須能夠「被拆開」。此論證指出,靈魂的組成很簡單,並沒有「部份」,柏拉圖認為依此邏輯而言,靈魂是不可摧毀的。

講座八:柏拉圖(三)-靈魂永生與否的論證(續)

    雪萊•卡根教授:之前我們討論了柏拉圖靈魂不朽的觀點,但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沒有一個能令人信服,接下來我們繼續討論一個至少我個人覺得更為有趣的論點,想找出它具體的錯誤更為不易,不過討論之前,我想對上節課末尾討論的那個觀點簡單的再討論一下。 上堂課最後我們談到了「回憶論」,它的大意為:儘管在我們所熟知的現實世界裡面沒有絕對的公正、沒有正圓或者其他,但這些事物卻讓我們聯想到絕對公正、正圓等等,於是柏拉圖問自己,那是為什麼?他給出的答案是:這是因為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熟知那些事物了,這就說明靈魂必須先於肉體而存在,這就是「回憶論」的觀點。還有在下課前我提到,即使柏拉圖的觀點是對的,他說為了探討正義、正圓或者其他,我們必須對柏拉圖型相有所瞭解,就算我們承認柏拉圖是對的,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絕對的正圓和公正,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此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現實世界裡的事物讓我們想起了曾經遇見的型相。 還有可能是因為,當我們接觸到一些並非絕對公正、絕對美麗、絕對正圓即有缺陷的事物時,這些事物會在某種程度上驅使我們去首次開始認知這些型相,因此可以說,為了探討公正和正圓,我們必須先掌握型相,但也可能我們只是此生才開始認知這些型相,在接觸並見識了這些型相後,它們會驅使我們的心靈或靈魂去認知它們,就好比生活中最平常的瑣碎小物與我們彼此相遇之後,會指引我們仰望美好的柏拉圖境界。我不是說真的仰望,這不是說數字3在上面,而是說一旦你理解了這個隱喻,在現實世界中碰到一些東西,使我們的心靈開始第一次思考美好的柏拉圖境界的型相和理念。 這個解釋和之前的那個理論一樣合理,就是說,普通的現實物體使我們想起之前的印象(不是唯一解釋),或許這些普通物體就像入門引言一樣,指引我們、幫助我們去開始首次思考這些型相上的事物,如果這是對的,我們當然就不必相信柏拉圖之後的,靈魂一定是先於肉體而存在的觀點。 我剛剛提出的這個反駁不是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提到的,不過他提出了另外一個異議,請記住我們的討論,嚴格來講,不僅僅是問靈魂在我們出生前存在嗎?靈魂是先於肉體存在嗎?而是要問靈魂是不朽的嗎?現在根據他的「回憶論」,柏拉圖假設出的蘇格拉底的兩個門徒-西米亞斯和塞貝斯做了如下的反駁。就算靈魂在人出生前就存在,這並不能說明它在肉體死亡後依然存在,畢竟這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並且在思考的,我們想知道我們能否在死亡之後繼續存活,靈魂是否不朽?但蘇格拉底你還沒有進行證明呢。他們繼續反駁道,也許它先前確實存在,但此後它未必依然存在。 但有趣的是,這裡的結構非常巧妙,蘇格拉底把我們前面提到的這兩種觀點,即「回憶論」,及其之前的另一種觀點,我稱作「循環論」的觀點結合起來了。回憶一下:「循環論」的觀點認為,當你組裝一件東西時,你用的是零件,當東西解體後又變成了各種零件,所以先前的零件被循環利用了,而靈魂,我們可以說根據「回憶論」的觀點,靈魂好比我們出生前的零件,靈魂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存在,或者說靈魂先於肉體而存在,如果把「循環論」和之前的觀點結合起來看,之前存在的零件之後依然存在,那就說明了,如果靈魂之前就存在,那麼之後它也一定存在,由此我們就證明了靈魂是不朽的。 但事實上,如我之前所說,我本人並不認為「回憶論」很有說服力,我認為我們沒有理由去相信,根據柏拉圖那些引起我們注意的理論,我不覺得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靈魂先於肉體而存在,即便我們認為他是對的,我們也不要過早認為根據「回憶論」和「循環論」的結合,靈魂在肉體死亡之後會繼續存在。我們舉個熟悉的例子,一個平常的例子。汽車在造出來之前不是汽車,對吧,它由引擎、輪胎和方向盤組裝而成,但引擎不是汽車,方向盤也不是汽車,你是用零件將汽車組裝起來的,引擎是先於汽車存在,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做出這樣的結論-根據「循環論」,零件可以再利用,可以再裝配,當車壞掉了以後,零件依然還存在,那我們能不能根據「循環論」,以及引擎是先於汽車存在的這一個事實來斷言說,引擎會在汽車毀壞之後依然永遠存在呢?很顯然,我們不能做出這樣的結論。有時車子毀壞的同時,引擎也一起損壞了,當然了,即使有時候引擎在車子毀壞了之後還是會存在一段時間,但這不是說引擎是不朽的,引擎會永遠存在,引擎終將分解變成原子,所以僅僅根據引擎是一個先於汽車存在的零件,以及後來當汽車被拆解時它又變成了零件的這一事實,自然不能說明所有先於汽車存在的零件都會永遠存在,這是錯的。 縱使我們接受了蘇格拉底的假設,或者說他的理論,即使(承認)靈魂先於我們存在,在我們出生前存在,但這仍不能表明當我們的肉體分解後靈魂依舊存在,靈魂可能遲早會像引擎那樣慢慢地消散,我們需要一個真正能說服我們靈魂是不朽的理由,不能僅僅依靠假設,即使是…即使我們確信靈魂的確是先於肉體存在的,我們需要證明靈魂不同於引擎,它不會被毀滅,不會分解,不會消亡,這才是讓我們信服靈魂是不朽的有力證據。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最不可思議的是,不該說不可思議,應說柏拉圖的著作裡最引人入勝的是,當你剛要反駁他的觀點時,柏拉圖本人不管是否已經直接地闡述了這些異議,好似已經知道這些異議了,因為接下來他一定會對此進行回應,如果你認為這些對話錄是完善你哲學思維的學習工具,這就顯的很合理,所以我認為,柏拉圖接下來的對話可以看作對這個沒表達出來的異議的回應。我在這裡說了,柏拉圖可沒有在他的書中這麼說(他沒有問)即使靈魂是我們的零件,儘管靈魂先於肉體而存在,我們怎麼能證明它不會分解?我們怎麼證明它不會被摧毀?由於我們想知道靈魂到底是不是不朽的,我們怎麼證明它不會消散? 柏拉圖的下個觀點直接回答了這個疑問,而且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觀點,我給它一個新的名稱,稱為「精簡論」,蘇格拉底做了如下的探討。什麼樣的東西會消散,什麼樣的東西不會消散,什麼樣的東西會損毀,什麼樣的東西不會損毀,他舉了些例子,他想通過研究這些例子來總結出一條形而上學的原理,然後我們就會看到,他希望運用這條原理使我們信服,或者儘量說服我們相信靈魂是不朽的,是堅不可摧的。 很多東西都能被摧毀,這有一張紙,我能撕壞它,對吧,那麼為什麼這東西可以被摧毀呢?最直接的回答就是,這張紙是有組成部份的,損壞它、撕掉它,我其實是把其中一部份與另一部份撕開,為了損毀這張紙,我把它的部份分開了;這有一根粉筆,它可以被我折斷,我現在在做什麼?我把它的各個部份分開,可以被摧毀的東西都有「部份」,它們是合成的,它們由各個「部份」組成;肉體可以被摧毀,因為你可以拿一把刀,然後切切切把它切割成片,合成的東西是可以被摧毀的,有「部份」的事物是可以被摧毀的。 什麼樣的東西不會被摧毀呢?不例外的,柏拉圖在尋找永恆的、並且不可摧毀的例子時,他直接開始思考柏拉圖型相,比如說數字3。數字3是不能被摧毀的,即使發生了核爆炸,地球上的一切都在某種詭異的科幻式連鎖反應中毀滅了,就像是電影裡經常出現的那樣,數字3仍舊毫髮無損,數字3不會受到任何影響,3加1等於4依然是成立的,你不可能損害到數字3;你無法改變或摧毀正圓,為什麼不能?因為它沒有任何「部份」,這就是他的觀點。像柏拉圖型相的東西是永恆的,它們永遠存在、固定不變、堅不可摧,因為它們簡單,簡單在此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指它們不由任何事物組成,對於所有由「部份」組成的物體,你會最起碼從理論上會擔心它們的「部份」會分崩離析因而導致整個物體的毀滅,不過所有簡單的事物是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毀滅的,因為它沒有「部份」可分。 因此,所有能夠被摧毀的事物都是有「部份」的,這些就是能夠變化的東西。即使它們現在沒有被摧毀,又如何判斷某物是否是合成的呢?要看它會不會變化,假設我拿來一根金屬條然後把它掰彎,我並沒有摧毀它,但我改變了它,我可以通過改變各部份之間的關係來改變它。我的身體一直在變化,因為我的胳膊、頭及其它器官之間的關係改變了,我的肌肉在活動,調整了「部份」之後這個東西就變了,這就意味著這東西是由「部份」組成,而且它可以被摧毀。現在我們可以歸納出一些有趣的結論-會改變的事物是由「部份」組成的,而由「部份」組成的事物是可以被摧毀的,哪些事物是可以改變和摧毀的呢?那些現實世界裡為我們所熟悉的事物,比如紙、身體、粉筆和金屬條。 與此相對,另一方面,有些事物則是無形的,比如數字3,數字3是看不見的,是無形的事物,它從不改變,數字3從不改變,對吧。3是一個奇數,不會說今天3是奇數明天它就變成偶數了,它永遠是個奇數,3加1今天、昨天且永遠都等於4,這些關於3的事實是永遠不會變的,數字3不會改變,因此型相是永恆的,它們無形、它們不變、它們簡單,而簡單的事物無法被摧毀,型相是無法被摧毀的。 把這些合併在一起,這些是蘇格拉底集中歸納的觀點。我已經把剛才談到的觀點寫在黑板上了[見圖8.1]。 好的,前提一、只有合成的事物才能被摧毀,前提二、只有會改變的事物才是合成的,因此如果把兩者結合起來就可以得到-只有會改變的事物才可以被摧毀,現在加上前提三、無形的事物不會改變,那麼如果事物必須可以改變才能是合成的,而且必須是合成的事物才可以被摧毀,無形的事物不會改變,可以得出四、無形的事物無法被摧毀,這就是蘇格拉底根據思考得出的形而上學論題,而那正是關於靈魂不朽的關鍵前提,或說是次級結論,因為接下來蘇格拉底將促使我們思考靈魂的問題。靈魂是有形還是無形?他說,很明顯,靈魂是無形的,如果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那麼靈魂也就不能被摧毀,因此前提一二三可以導出次級結論四、無形的事物是不能被摧毀的,前提五、靈魂是無形的,得結論六、靈魂不能被摧毀,這是我在基於「精簡論」重構論點的前提下能給出的最好解釋。這些並不是柏拉圖明確說明的前提和結論,不過我認為這是忠於他提出的論證方式的。 一會兒我將評估這個論點是否是個好論點,不過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論點,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對待的論點。不過我必須承認,蘇格拉底並不一定會完全按照我所預料他將採取論證的方式進行論證,這樣我們通過論證得出結論六、靈魂不能被摧毀,但蘇格拉底實際說的是,他實際的結論是,因此靈魂是堅不可摧的,「或幾乎不可摧毀的」,一個相當古怪的限定,「或幾乎不可摧毀」,蘇格拉底通過關於改變無形等等概念的討論以及合成性與簡單性的對比所得出的結論是,「靈魂不可摧毀或幾乎不可摧毀」。 現在,這個限定帶來了新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塞貝斯提出來的,他說:即使我們承認靈魂幾乎不可被摧毀,也不足以說明靈魂的不朽,而且他還提出了一個十分有趣的類比-一件衣服可能比它的主人存在更久,不過它絕非不朽,或者說主人也可能穿過好幾件衣服,然而在某個時刻主人仍舊會死亡,主人遠比衣服不朽,或者可以說是更接近不朽,我本人這一輩子也穿過很多的衣服,雖然如此,我並非堅不可摧。如果我們最終所得僅僅是靈魂是「幾乎」不可摧毀的,需要花費很大的功夫才能摧毀它,也許它存在的時間更久一些,也許一個靈魂會經歷很多的肉體,在消耗殆盡被摧毀前轉世六次、或是十二次、或是好幾百次才最終消亡,這些都不足以使我們得出靈魂不朽的結論,這就是塞貝斯提出的質疑。奇怪的一點是,在我看來,蘇格拉底從未回應過這個質疑,提出這個質疑即是說,柏拉圖憑藉塞貝斯之口道出了自己的質疑,然而蘇格拉底,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從未應答過這個質疑。 很難道明這其中的緣由,有可能是因為柏拉圖擔心他並未真正證明靈魂是不朽的,也許這個從「精簡論」推理出的論點並不如預想中那麼嚴密,而那也許解釋了為什麼柏拉圖接下來提出了另外一個論點,畢竟如果這個論點確實證明了靈魂的不朽,他為什麼還要給出另外一個論點呢?「必要屬性論」我們以後會討論它,因此也許柏拉圖覺得,對於塞貝斯的質疑並沒有什麼完善的答案,不過我想說站在柏拉圖的立場來說,或者至少是從這個論點的角度來說,蘇格拉底不應該以如此奇怪的一個限定式的結論-靈魂「是或幾乎是不可摧毀的」來結束,他應該說,靈魂就是不可摧毀的結束。 畢竟在前提一、二和三成立的情況下,只有合成的事物才能被摧毀,只有會改變的事物才是合成的,無形的事物不會改變,如果把這些結合起來就可以得到四、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你是不會得出更加廣泛的結論,無形的東西不能被摧毀或是很難被摧毀。如果我們有前提一、二和三,我們應該得到更加肯定的結論-無形的東西不能被摧毀,句號,沒了,然後如果前提五成立。如果靈魂真的是無形的,我們就可以得到結論六、靈魂是不能被摧毀的,而不是靈魂不能被摧毀或是很難很難被摧毀,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摧毀,我們理應得出更肯定的結論-靈魂不能被摧毀,句號,完了,討論結束。 所以說,儘管蘇格拉底得出了這個相對無力的結論,對我來說,他提供的論證似乎,如果論證正確,促使我們得出了更加肯定的結論,不是「靈魂是或幾乎不可摧毀」而是「靈魂確實不可摧毀」,也許柏拉圖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根本沒顧上回答塞貝斯問題的原因,也許他想讓讀者意識到,還有一個比劇中人物所提出的更好的論證存在,我們不知道,我們無從知道柏拉圖的想法。 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的問題都不應該是「柏拉圖在想什麼」,而是「這個論點合理嗎」?我們得到關於靈魂的不朽結論了嗎?畢竟,如果靈魂不能被摧毀,那它就是不朽的,這是一個好的論點嗎? 西米亞司提出了另一個質疑,西米亞司說,我們不應該下結論說,靈魂是或幾乎不可摧毀的或者其他的結論,因為我們不應相信四所說的-無形的物體不能被摧毀。西米亞司認為無形的物體能夠被摧毀,如果這一點成立,那麼當然關於靈魂是不可毀滅,或者是幾乎不可摧毀的論證就不成立了,因為即使靈魂是無形的,即前提五,然而如果與蘇格拉底所聲稱的相反-無形的事物能夠被摧毀,那麼無形的靈魂也能被摧毀。 西米亞司並不僅僅是草率地斷言無形的物體能被摧毀,他給出了能被摧毀但無形的事物的例子,音樂。他開始討論音樂,由絃樂器演奏出來的音樂,比方說豎琴,事實上,他說,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深思的例子,因為有人提出,西米亞司說道,有些人提出心靈就好像音樂,似乎心靈就像軀體演奏的音樂,為了更加詳細完整地說明這個類比,我待會兒會做更詳細的解釋。音樂之於豎琴就好像精神之於軀體,他說,有人提出了這樣的觀點,不管怎麼說,音樂是肯定能被損毀的,你不能看見音樂,對吧,音樂是無形的,但儘管如此,你能夠損毀音樂,一台豎琴正演奏旋律,演奏美妙的音樂,這時有人拿著一把斧子去砍這台豎琴,梆、梆、梆、嚓、嚓、嚓,或者用個錘子或其他什麼東西,這時音樂就被損毀了,所以說儘管它是無形的,你能夠通過破壞樂器這個音樂的載體來破壞音樂。 當然存在這種顧慮,對吧。如果精神之於軀體就像音樂之於樂器的話,人們就可能通過破壞軀體這個精神的載體來破壞心靈或者靈魂,所以現在問題的關鍵點是,音樂作為「無形的物體不能被摧毀」這個結論的反例是否合適。音樂是無形的,音樂能夠被摧毀,所以無形的物體是能被摧毀的,因此你錯了,蘇格拉底,你的「無形的物體不能被摧毀」(是錯的),即使我們承認靈魂也是無形的,但靈魂也可能是一種能被摧毀的無形事物。 這是極好的質疑,這是一條值得我們認真探討的質疑。但奇怪的是,蘇格拉底並沒有以他應有的正確的方式對這一點做出回應,相反,蘇格拉底花費了很多時間在討論靈魂是否真的像音樂一樣這個比喻,探討心靈和軀體之間的關係,與音樂和豎琴的關係是否類似,蘇格拉底花費了一些時間批判這個類比。 待會我們再繼續說這個關於蘇格拉底是如何批判這個類比的問題,這是否是有力的批判,但即使這是有力的批判,我想說的是,這並不足以支援你的論證,蘇格拉底。即使我們說,你知道嗎?精神與音樂並不相似,這個類比也確實比較爛,那又如何?西米亞司要給蘇格拉底的論證挑刺,只需要說明音樂是無形的且音樂能被摧毀,只要這些成立,我們就不能再相信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 蘇格拉底所需要做的,要麼是說明音樂是不能被摧毀的,但顯然它是能夠被摧毀的,由樂器發出的樂聲是能夠被摧毀的,那麼他需要表明,也許音樂不是真的無形,如果他能向我們展示這一點,如果他能說服我們音樂不是真的無形,那麼關於無形的物體不能被摧毀這個觀點的反例就不存在了,這條論證就能繼續成立,那才是蘇格拉底應該採取的應對。他應該說:你知道嗎?音樂不見得是無形的,或者說它不能被摧毀,但實際上並沒有一點跟以上相關的資訊,至少在我們現有的對話錄當中我都沒有看到一點相關的資訊。蘇格拉底從沒說過:西米亞司,你的質疑錯在這裡,音樂是真的無形、也不能真的被摧毀、或者類似的話,所以我們不見得真有一個反例。相反,他糾結於這樣一個問題上-這是一個好的類比嗎?這是一種思考心靈的合適方式嗎?但即使它不是,也不能拯救這條論證。現在。 我將花一點時間來說明音樂是否是一個合適的類比,因為我認為這確實是一個好類比,我覺得關於音樂的…心靈像音樂的這個建議,好比它是軀體演奏的音樂這種說法是一種早期的現實主義者嘗試表達的觀點。對於心靈的探討,現實主義者認為只不過是一種談論軀體的方式,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談論軀體在正常運轉時具備某些能力的一種方式,當它被調整的很好時,就像談論音樂或者樂聲,或者由豎琴演奏出的其他樂曲是一種…這是一種談論豎琴所具備能力的方式,當它被調好音並正常運轉時,它能夠產生旋律,能產生和諧的樂聲,所以關於音樂的類比,我認為是一種嘗試,一種並不壞的嘗試,一個探討現實主義者如何思考心靈的嘗試。 當我嘗試向你們解釋現實主義者如何認識心靈的時候,我列舉了電腦、機器人這樣的例子,而不出意外的,柏拉圖沒有使用這樣的類比,他沒有電腦也沒見過機器人,但他有具備某些能力的現實實體,該物體是否能做一些事情取決於它是否正常運轉,因此我認為他可以預見二元論外,還存在另一種理論,他料想到現實主義者會說:心靈是依賴於軀體的,心靈只是一種在談論到軀體正常工作時所具備的能力罷了,它的這種依賴性與例如音樂依賴於樂器實體一致,所以我想這是一次很好的討論,二元論之外的現實主義觀點的嘗試,這也是我們值得花點時間來問自己,柏拉圖會對此作出怎樣的反駁呢?如果他能說服我們靈魂不是身體奏出的音樂,這也許會給現實主義者提出新的問題。待會兒我們再繼續討論這些。 但首先考慮一下我之前強調過的觀點,那就是,即使靈魂與音樂並不十分相似,那又怎樣?如果音樂確實是無形的,並且音樂確實能被摧毀,那麼無形的事物就能被摧毀了,即使靈魂與音樂完全不相似,從現實主義者或其他角度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好類比,那又怎樣?如果有一些無形的事物能被摧毀,而音樂是其中的一個例子,那麼的確…接下來我們不能從靈魂的不可見性得到靈魂不能被摧毀的結論,即使蘇格拉底沒有回應這條質疑,我們也要替蘇格拉底問,有回應這條質疑的潛在答案嗎? 我認為在討論之前,我們不得不問,當我們說無形的物體不能被摧毀時,「無形」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想分別羅列出三種不同的可能解釋,三種不同的說明,「無形」的意思是,一、第一種可能-不能被看到,二、第二種可能-不能被察覺到,三、無形的又一種可能概念--不能被探測到。 我們必須問自己-當蘇格拉底提出他的論證時,他採用的是哪一種意思?首先,我們要弄清這些概念之間的區別,有一些事物看不見,但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感覺到,色彩能被看見、味道不能被看見,但氣味…咖啡的氣味可以通過五感被感覺到,聲音不能被看到,它們是無形的,但它們能被感覺到,人能夠通過耳朵聽到它們,所以別再糾結於「無形」這個單詞的字面意思。我們注意到 「不能透過眼睛看見」和「不能透過一種或其他感觀覺察到」之間有區別,之後前提三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個更有力的概念,可能存在無法被五感中的任意一種探測到的事物。前提三說的,我不僅看不到它也不能嘗出它、不能聽到它、不能聞到它、不能觸摸到它,對吧!前提三裡的「無形」是這種更廣泛的解釋,它完全不能被五感探測到,它不能被探測到,那它也不會留下痕跡,對吧!我看不到恐龍,但恐龍的化石留下了它們的行跡,你研究了它產生的效果之後就可以討論它。 好了,再強調一遍,不要糾結於英語中「無形」的解釋上,我們問問自己,無形的這個概念,如果我們用這個單詞的三種解釋之一,那麼蘇格拉底的論證用的是哪一個呢?最直接的方式是用解釋一來解釋蘇格拉底的論證,當他說-無形的東西不改變時,他的意思是看不見的東西不會改變,在前提四中繼續沿用剛才「無形」的解釋,無形的東西不能被毀滅。採用第一種解釋,他說的是-如果你的眼睛不能看到它,它就不能被摧毀。現在問題是,音樂的例子表明這並不成立,按照解釋一音樂確實是看不見的,眼睛看不到音樂,儘管如此,音樂能夠被摧毀,如果蘇格拉底按第一種解釋來說明無形,即不能通過眼睛看到,那麼這個論證就不成立了,音樂的確是個很有說服力的反例。 但可能蘇格拉底所說的無形不是這個定義,可能不是解釋一而是解釋二,當他說靈魂無形以及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時,這裡的無形可能是不能通過五感感知到的意思,實際上,我覺得這正是他想要表達的,我快速的引用一段在我們這個版本的二十九頁,你們可能注意到了,我們這一版上有個挺小的段落碼,這是學術的編碼,第七十九段,他闡述了有形的事物與無形事物之間的不同,椅子和型相的對比。他說信件、椅子、樹、石頭,你看得見摸得著,或能以其他感知方式感覺到,但那些一直保持不變的事物,如型相,只能通過思考推理才能領會,它們是看不到的、是無形的,所以我認為這一點很清楚,蘇格拉底在開始討論有形與無形時,他並未拘泥於視覺感受,他談論的是五感的感知,所以當我們說,他說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時,他指的是你看不見、摸不到、聽不著、感覺不到的事物,或者其他視覺、觸覺、嗅覺、味覺這樣的事物都不能被摧毀。 注意,如果我們這樣解釋他的論證,音樂就不再是反例了,按照「無形」的第一解釋「不能看到的」,音樂才是無形的,但如果用解釋二,音樂就不再是無形了(解釋二)即不能感知、不能觀察,因為耳朵能夠感受到音樂,在這種情況下它就不再是反例了;對於結論四,音樂作為反例亦不成立,四說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蘇格拉底要說的應該是就無形的感官含義,音樂不是無形的,因為人們能夠聽到音樂,但注意,這一點很重要,蘇格拉底應當繼續論證,從這方面講靈魂是無形的,你看不到靈魂的樣子,嚐不到靈魂的味道,無法觸摸到靈魂,也聽不到靈魂的聲音,所以我們如果明白,論證建立在無形第二種解釋的基礎之上,看上去論證仍然成立,西米亞司的反例失敗了。從感官的角度而言音樂並非無形,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這條論證仍然成立,既然靈魂從感官的角度來說是無形的,那麼就能推出靈魂不能被摧毀。 然而,即使西米亞司的質疑他所舉的反例-音樂不再成立,這並不代表我們就能接受這條論證,因為可能還存在其他的反例。這裡給出我的見解。電波,你看不到電波,你摸不到電波,你聞不到電波的味道,有趣的是你無法直接聽到電波,但即便如此,電波是可以被摧毀的,即使我們同意蘇格拉底所說無形意味著不能被觀察到,我們仍然得贊同西米亞司的說法,第四條不成立。一些無形的事物是可以被摧毀的,即使從感官角度上講,電波亦是無形的,但它可以被摧毀,對嗎?有問題嗎? 學生:(聽不清楚) 雪萊•卡根教授:好的,所以你的意思是,電波有點像型相 學生:(聽不清楚) 雪萊•卡根教授:但它不是型相,但它以那種方式完美的存在,是這樣嗎? 學生:(聽不清楚) 雪萊•卡根教授:啊,我理解錯了,你提出的問題是這樣,看,電波並不像型相,答案是,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它們是無形的,就像型相一樣,但它們可以被摧毀掉,這恰恰就是我們對靈魂的疑問,靈魂的無形是等同於形式的型相同樣不可摧毀呢?還是等同於電波的無形,能被摧毀呢?同樣,我想說的關鍵不是,柏拉圖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你沒想到電波呢?我們的問題不是柏拉圖遺漏了什麼他不該遺漏的,而是他的論證成立與否?無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毀,這是否成立?對我而言,一些在感官意義上不可見的事物-電波就是個例子,是可以被摧毀的,所以即使從感官意義說靈魂是無形的,它也同樣可能被摧毀。 現在,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我能想像在這個問題上蘇格拉底或柏拉圖給出的唯一答案是,我需要對無形下個不同的定義,不是解釋二而是解釋三,不要討論我們能感覺到什麼,而是探討我們能探測到什麼,電波能被探測到,對吧,收音機就能做到,打開你的收音機,電波從附近路過,砰,調到合適的頻率,收到電波了,它轉變為我們聽得到的聲音。我們能探測到電波是因為它對收音機及其它事物有影響,也許他需要採用一個更有力、廣泛的「無形」定義,一個事物無形,那麼,它不僅不能被看見,也不僅是不能被觀察到,而且還始終無法被探測到,畢竟事物的型相是探測不到的。收音機接收不到數字3,蓋格計數器也不會告訴你數字3或類似東西是否在附近,對吧,所以柏拉圖仍然能堅持無形的事物,那些不可探測到的物體是不能被摧毀的,而電波可以被探測到,現在我們用無法探測來解釋「無形」這個概念,它就不再是反例了。 這樣柏拉圖不就可以繼續聲稱,完全無形的事物即探測不到的事物不能被摧毀,電波在這裡可就不是反例了。我認為柏拉圖可能會這樣說,但如果我們在定義「無形」為徹底探測不到時承認結論四,是否承認結論五就不太明確了。靈魂是無形的嗎?當「無形」指的是看不到時,它是的;當「無形」指的是嘗不到摸不到聽不到聞不到時,它還是的;但如果「無形」指的是不能探測到,靈魂是否依舊是無形的呢?是否依然不能被探測到呢?我必須說我認為這種說法不再正確了,一旦我們以這種定義解釋無形,靈魂就是可探測的,不是完全的,而是某種程度上和電波可以被探測到是一樣的,如果你將電波和收音機聯繫起來,你就知道的電波存在,因為收音機所做的正是播放電波轉換而來的聲音,如果將靈魂和軀體聯繫在一起,你就可以通過我軀體做的事,知道靈魂的存在,在與你們討論哲學呢。你能通過靈魂在你朋友身上的表現來感受到這位朋友的靈魂。 但這意味著靈魂並非真的不可探測,如果靈魂並不是不能探測到,從這個定義上來說,靈魂並非無形,如果它並非真的無形,那麼即使這種「無形」定義下的一些無形的事物的確不能被摧毀,這種定義下的靈魂也不是無形的。 我用這麼長的時間來討論這條論證,是因為我希望這很清楚,我認為這是一條十分有趣的論證。「精簡論」確實引人入勝,它的論點是-如果靈魂沒有「部件」的話,就不能被摧毀,而知道它沒有「部件」是因為它是無形的,因為無形的事物沒法有「部份」,這條論證很難駁倒,它到底是成立還是不成立?不過我認為隨著我們深入思考,我們的結論是-它不成立。 2007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