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二)-靈魂永生與否的論證

講座七

本課繼續討論柏拉圖的《斐多篇》,提出更多靈魂存在與不朽的論證。其中一個論證稱為「型相本質論」,闡述型相並非物理實體,所以無法被肉體之類的物質實體所認知,只能被如靈魂等同樣非現實的事物所認知。並接續探討了「循環觀點」及「回憶論」兩種論證。

講座七:柏拉圖(二)-靈魂永生與否的論證

    雪萊•卡根教授:我們開始討論柏拉圖的對話錄《斐多篇》了。上一節課我們簡單的講了《斐多篇》形而上學的要點,沒必要做太深入的研究,這裡我們也不需要那樣做,只要對《斐多篇》中形而上學觀點的核心概述有足夠的瞭解,我們就可以理解《斐多篇》後面的觀點,基本上所有的,或者說諸多的這些先決條件都是柏拉圖形而上學觀點的重要基石。 他形而上學背後的關鍵點是,除了我們都熟悉的現實世界,我們必須假定某種第二領域的存在,這存在於柏拉圖的那些,如今被稱為柏拉圖型相或柏拉圖理念中這類事物,我們可能需要稱作或認為是抽象的現實或抽象的性質。我們假定這些的原因是,這樣我們就能夠清楚的去思考這些理念,目前我們認識到,在正常的現實世界中,儘管很多東西或多或少的參與其中,我們並不會在現實世界中直接面對這些物件或者個體,我們可以探討事物不同程度的美麗,但我們從不在現實世界中直接碰到「美麗」這個東西,我們可以去探討二加一等於三這個事實,但我們不可能有一天真的碰到數字,在現實世界中碰到個叫「數字三」的東西。 更進一步,現實世界和這個所謂的柏拉圖理念世界的區別在於,那個世界中有些東西是完美的,它們不會改變,相比之下,現實的東西是不斷發生變化的,一個事物可能在某一時刻很矮,然後在另一時刻又會變高,某一時刻很醜,然後變得很美,就像醜小鴨一樣,開始很醜,然後變成一隻美麗的天鵝。相比之下,公正本身不會改變,美麗本身不會改變,我們認為這些事物是永恆的,而且與現實的世界相比,它超越了變化,如果你開始更廣的從這個觀點去思考這個世界,我們生存的世界是很瘋狂的,它幾乎是出奇的矛盾。 柏拉圖認為這種瘋狂就像是做夢一樣,當你被捲入夢中時,你不會意識到它有多瘋狂,但當你退一步仔細回想…讓我想想,我當時在吃三明治,然後突然三明治變成了自由女神像,不過這個女神是我的母親,她正躍過海洋,但她其實只是根義大利麵條,這就是夢。當你置身其中,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你被捲入其中了,但當你退出來時會說「真是太瘋狂了」。柏拉圖認為現實世界也是類似的瘋狂,這其中有一種矛盾性,但我們身在其中一般不會注意到,他是個籃球運動員,所以他長的很高很高,但只有6英尺[1.8米],所以作為籃球運動員他又很矮很矮;這是只大象寶寶,所以它很大很大,但是它只是個大象寶寶,所以它其實又很小很小。 這個世界就這樣不斷的左右搖擺,這是種柏拉圖式的表達型相間的來回搖擺,而且很難講清其中的道理。相比之下,心靈反而能夠認知到柏拉圖理念,柏拉圖型相,它們是穩定的、可靠的,它們如同法律,我們可以領會它們,它們不會改變,它們是永恆的,這就是柏拉圖式的理念結構。 我的目的不是試圖去辯護,或者反對柏拉圖哲學中的抽象實體這個概念,就像我上次用數學舉例一樣,即便這不是一個我們都能接受的觀點,這也不一定是個愚蠢的觀點,但在用數學的方式進行思考時,我們都傾向於變成柏拉圖主義者,我們都相信有些東西使2加1等於3是正確的,但這不是說現實的東西,我們不會在現實中做實驗去看看二加一是不是等於三,我們認為我們的心靈可以去領會數字中的真理,柏拉圖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如此,我不會去主張或反對這個觀點,只是想簡述給你們,以便去理解那些在此基礎上的論點。 所以為了我們的目的,讓我們假設柏拉圖是對的,然後呢?柏拉圖認為接下來我們就有理由去相信靈魂的不朽,就像我們上次指出的,它的中心思想是心靈,靈魂可以去認知,這些柏拉圖的型相、理念,通常我們對這些東西的思考被身體的一些需求打亂了,比如對食物、飲料、性、睡眠的慾望,但是通過脫離肉體的自身因素,心靈和靈魂就可以更好的專注於那些型相,如果你善於這樣做,如果你在活著的時候練習,把你自己與肉體分離,那麼當你的身體死去,心靈就可以前往那個柏拉圖的極樂世界,與上帝及其它的不死聖靈溝通並,一起思考那些型相。但假如你沒有在活著時讓心靈從身體中抽離,如果你太過於陷入身體的渴求,在你死後你的靈魂會被吸回這個世界上,可能會轉世進入另一個肉體,幸運的話轉世為人,如果不幸運的話可能會變成豬、驢、螞蟻等等。 所以你的目標-柏拉圖說,你的目標應該是活著時練習把心靈從身體分離出來,因此蘇格拉底在面對死亡時並不哀傷反而很高興,他很高興這最後的分離終於要發生了,這樣他就可以去天堂了。 對話在死亡場景中結束,此時蘇格拉底已經被雅典人宣判死刑,對話在他喝毒藥的時候結束,他並不哀傷,反而有點快樂,然後對話以一個西方文明史上最偉大感人的死亡場景結束,用柏拉圖的話說,讓我們引用的更準確些,「在我們所知的所有人中,他是最好、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 我想讓你們注意,在這個死亡場景之前有一個古老的傳說,但我不想去討論任何細節,柏拉圖說它是個故事、是個傳說,他想說明有些事我們並不能通過科學來理解,但我們能知道一點,那個傳說,與我一直形容的這個大局有關,我們並不真正生活在地表、生活在陽光裡,而是生活在某種暗無天日的黑洞中,一個我們都誤解了現實本質的地方。你們當中的那些對柏拉圖稍晚些的《理想國》對話錄熟悉的同學會知道,起碼我認為,我們這裡講的是預示著洞穴的那個傳說,或者洞穴的寓言,柏拉圖在(其他對話錄裡)也描述過。 我們關心的是這個對話錄核心的論點,因為在對話錄的核心部份中,蘇格拉底在死前與他的朋友爭論說,我不擔心,我會得到永生的,而他的學生和朋友們都擔心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這部對話錄的核心是由一系列的討論組成,其中蘇格拉底試圖擺出他的原因,讓人相信靈魂是不朽的,這也是我們要關心的,我要做的是基本上是重新把柏拉圖給我們的這4、5個論點中,一些基本的觀點拿出來討論一遍,我會批判他們,我不認為它們行得通,在此我得聲明,說這些話時我並不一定是在批判柏拉圖,因為我們將看到一些後期的觀點,似乎是專門用來回答那些反駁,尤其是針對我們之前講的那些觀點的意見,所以說不定柏拉圖認識到,最初的論點並不像他所需要的那樣強有力。 柏拉圖寫下這些對話錄是為了將其作為一種助學方法,作為一種幫助讀者更能掌握哲學的工具。它們不一定是很系統的,不是說柏拉圖已經提出了一套系統的哲學自然理論,有可能是柏拉圖有意的在早期理論中犯下一些錯誤,從而鼓勵你們去獨立思考,這個論點有問題,我有反駁它的理由,其中一部份,柏拉圖後來可能會解釋,但不論他有沒有涉及那些,如果我們束縛自己,而只是去揣測柏拉圖的真實想法的話,我們不僅對柏拉圖不尊重,也沒有給予他任何幫助。我們可以做思想史研究,然後闡述說,是柏拉圖的觀點,它們不是很有趣嗎?注意它們是如何不同於亞裡斯多德的觀點不是很有趣嗎?然後以這種方式一直下去,但這不是那些哲學家想讓我們做的事,這些偉大的哲學家們做出了論證,來使我們相信他們觀點的正確性,因此對一位元哲學家表示尊敬的方式,應該是認真地對待他們的論證,並且問你自己那些論證是否說的通,所以不管通過蘇格拉底之口說出來的理論是否被認為是體現了柏拉圖的本意,但對於我們來說,姑且當作是柏拉圖本人提出的論證,然後問自己這些論證是否能證明其觀點。 我先簡單地說一下這一系列的論證,就像我之前提及的一樣,我對此要比之前的閱讀資料解釋的更多一些,我會不時停下來看看我的筆記,以確保我記得我自己對柏拉圖論證的理解,由於僅僅是對話,我們不會看到一長串有前提和結論的論證,所以總有很多要解釋的東西,怎樣才是對他所傾向的做到最好的重構,我們怎樣才能把一個論證變得具有前提和結論呢?這就是我們要嘗試的事情,同時我將命名那些論證,這些名字不是柏拉圖起的,但這能方便我們在逐一推進的時候,粗略地瞭解一下這些不同論證的定義。 第一個論證,同時也是使後面對話得以進行的擔憂是,我們有個柏拉圖式的場景,柏拉圖說心靈可以認知永恆的型相,但它必須先從肉體中解脫出來,所以那些已經為靈魂脫離肉體,以及忽視自己肉體慾望做好準備的哲學家,將會歡迎死亡的到來,那時他會真正地、最終地從自己的肉體中解脫出來。在對話中的這個階段。 一個明顯的擔憂就是,我們怎麼知道當肉體死亡的時候靈魂不會隨之被摧毀,這是個很自然的擔憂,也許我們需要做的是,盡可能地把我們和肉體對我們的影響分開,但又不能真的徹底分開。你可以想像一個橡皮筋,也許把它伸展得越長越好,但你把它伸展得過長以至繃斷,那就不好,那很糟糕,也就是說,我們或許需要肉體以繼續思考,我們想把自己從肉體的干擾中解放出來,但我們不能讓肉體死亡,因為當肉體死去時靈魂也會同樣消亡。就像以前一樣,即使我們是二元論者,認為靈魂是不同於肉體的,但從邏輯上來說,仍然可能出現假如肉體死去靈魂也隨之消亡的情況。 於是蘇格拉底的朋友們就問他,如何才能使我們確信靈魂會在肉體的消亡中倖存,並且是真正永生的呢?這就催生了一系列的論證。 我給第一個論證起的名字是「型相本質論」,這個的基本思想很簡單,理念或者型相如正義、美麗、美德之類,它們並不是物理實體,我們根本不可能撞見正義本身,我們可能遇見或多或少有點正義的社會,或多或少有點正義的個人,但我們決不會撞見正義本身。數字三也不是個物理實體,美好本身也不是,正圓也不是,因此粗略地講,蘇格拉底似乎認為這就很明確地說明了,靈魂也必須是非現實的東西,如果型相不是物理實體,那麼蘇格拉底認為它們不可被認知。我們當然能想像型相,但假如他們是非現實的,他們將不能被現實的事物,比如肉體所認知,他們只能被非現實的事物認知,比如靈魂。 不過雖然那是蘇格拉底思路走向,我認為它沒有提供太多我們想要的。一方面,即使靈魂必須是非現實的,以便來認知非現實的型相,也沒法推導出靈魂可以在肉體死亡之後存活,那是我們剛才在思考的問題,並且一些事情也具有迷惑性。我們可能會想,為什麼肉體就不能認知型相? 所以這有一個完整版的論證,那才是我想要著重說明的,我把它寫在黑板上。柏拉圖的形而上學論給了我們:前提一、理念或者型相是永恆的、非現實的,前提二、永恆和非現實的事物只能被永恆和非現實的事物所認知,在這二條前提的前提下,我們似乎就得到了第三條,也就是我們要的結論,能認知理念或者型相的事物必須是永恆或非現實的。 什麼能認知理念或者型相呢?是靈魂,假如能認知理念或者型相的事物必須是永恆、非現實的,那麼我們能得到的結論是-既然能認知型相的事物必須是非現實的,而且靈魂並不是肉體,同時能認知理念,或者型相的事物必須是永恆的、或非現實的,所以靈魂是永恆的、不朽的。 我們再把這個論證更仔細地看一遍,理念或者型相是永恆的,是非現實的,我已經強調了非現實的方面,並且我也強調了他們的不變性,但也許有必要花一些時間強調一下型相的永恆性。人類可能生老病死,但完美的正義或者說完美正義的理念是永恆的。在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事都不能改變或者消滅數字「三」,在人類出現之前二加一就等於三,二加一現在等於三並將永遠等於三,數字「三」是永恆的,同時也是非現實的。柏拉圖的形而上學論說得非常籠統,假如我們提到理念或者型相,要點就是他們是永恆的,是非現實的。 最關鍵的前提是,我們已經承認了前提一,所以對我們來說,最關鍵的前提是前提二,我們是否可以說,那些永恆或非現實的事物只能被本身是永恆和非現實的其他事物認知呢?看起來他想要的第三條結論是很合理的推論,假如我們承認前提二,那麼接下來就是不管是什麼事物在認知,姑且稱之為靈魂好了,因為靈魂是柏拉圖對我們心靈的稱呼,假如能夠認知永恆和非現實型相的事物本身必須是永恆和非現實的,那麼靈魂必須是非現實的,所以現實主義者是錯誤的,而且靈魂肯定是不死的,靈魂是不朽的,所以如果我們同意他的前提二,蘇格拉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前提二說,永恆、非現實的事物只能被永恆、非現實的事物認知。 正如蘇格拉底所總結的,污穢不會擁有純潔,易腐朽的、能被摧毀的、現實的、逝去的肉體,不論他們存在與否,不論他們是否存在了一段時間然後又逝去,這些污穢的物體不能獲得、不能認知、不會對永恆的、不變的、非現實的型相有所認識,污穢不會擁有純潔。 那就是最關鍵的前提。並且我想要說的是,依我來看,目前並沒有很好的理由來相信前提二,前提二不是一個陌生的斷言,我把那個看做是個斷言,基本上是為了用更熟悉的語言來闡述:只有同類才最瞭解彼此,或者一種稍微不同的說法是,柏拉圖在多個觀點中所用到的同類互知,同類的事物才能互相認知,也許這是說明這個觀點最熟悉的方式,柏拉圖說,我們知道什麼呢?我們知道永恆的型相,並且知道同類互知,那麼我們自身就必須是永恆的。 不幸的是,這樣的想法即同類者互知可能很流行,但實際上是錯誤的,想想一些例子吧,比如說生物學家或者動物學家可能會研究貓,不過同類互知,那麼這個生物學家他自己必須是貓,這顯然是錯的,你不需要變成貓來研究貓科動物,同類才能互知,所以加拿大人就不能研究墨西哥人,因為只有同類才能互知,那實在是太愚蠢了,加拿大人當然可以研究墨西哥人,德國人也可以研究法國人,這不需要同類互知,你不需要是法國人才能了解法國人;再比如一些醫生研究屍體,所以為了研究並掌握關於屍體的知識,你自己必須先是一具死屍,這麼說肯定不對,所以假如我們開始深入探討一些例子,到底需不需要同類才能互知?答案是,至少通常來說這是不需要的,所以一般不需要同類才能互知。 嚴格來說這並不能證明前提二是錯的,理由可以是,儘管通常來說你要想瞭解和研究一個事物你不一定要成為那個事物,儘管這通常來說是不需要的,但可能非現實的物體是一個特例,尤其是永恆的物體,也許要研究這些物體,你自己本身必須是永恆的、非現實的,即使一般來說,同類互知這個觀點是錯的,但它的特例,也就是永恆的、非現實的東西只能被永恆的、非現實的東西所理解,這可能是對的,而柏拉圖只需要它的特例成立就夠了。然而我想問,為什麼我們要相信前提二?為什麼我們應該認為,即使通常來說那個界限是可以跨越的,即X可以研究非X,那為什麼這個界限突然在討論柏拉圖型相的時候就變得不可逾越了呢?給我們點原因來相信前提二吧!我找不到什麼很好的原因來相信前提二,在我看來,柏拉圖在對話錄中也沒有給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因此我們必須說,起碼在我看來,我們沒有一個夠好的觀點來支援這個結論,就是承認靈魂可以思考型相和理念,我們也沒有充分的理由來被說服,並且相信靈魂本身必須是永恆的、非現實的,這是第一個觀點。 柏拉圖本身可能已經認知到這個觀點站不住腳,因為蘇格拉底還提供了一系列其他的觀點,所以我們再看下一個。我把第二個觀點稱為「循環觀點」,可能這不是最好的名稱,但我還沒想到更好的,其中心思想是每一個部件都會被再利用,物體從一個狀態轉移到另一個狀態,再回到初始狀態。舉例來說吧,柏拉圖在對話中舉過這麼個例子,我們現在都清醒著,但之前我們都在熟睡,我們從睡的狀態進入到醒的狀態,接著我們又會從醒的狀態回到睡的狀態,周而復始,這就是循環。一個能更能解釋柏拉圖觀點的例子,儘管他本人不大可能想得到,我認為這個例子是汽車,汽車由不同的零件組成,它們在車組裝好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有引擎、方向盤、輪胎以及之類的東西,這些零件組裝在一起生產出了一輛車,所以車的零件是先於車本身而存在的,而車有一天會不再存在了,但它的零件卻依然存在,這些零件會被拆下來並出售,會有分電盤蓋、輪胎、化油器、方向盤,因此我美其名曰循環觀點。 對柏拉圖來說這就是萬物的法則,這個觀點似乎有一定的說服力,萬物都是由之前存在的部件組成之後才出現的,當物體不再以它們之前的型相存在之後,每個組成它的部件會有其他的用途,它們被循環利用了,如果我們同意柏拉圖這個觀點,他認為我們就有了支持靈魂不滅性的論據,因為我們身體是由什麼部件組成的呢?肉體由許多不同的部件組成,但同樣也有靈魂,我在介紹《斐多篇》的時候提到,柏拉圖並沒有花大力氣去辯證肉體之外存在個什麼東西,他直接默認了靈魂的存在,他最關心的是,能否證明靈魂的不滅性,所以他直接默認了靈魂的存在。靈魂是組成我們的部件之一,它幫助構建了我們,它構建了我們,是組成我們的部件之一,如果循環觀點是正確的,那麼我們有理由相信,靈魂會在我們消亡之後繼續存在,我們死了,組成我們的部件依舊存在,我們的肉體在我們死亡之後依然存在,我們的靈魂會繼續存在。 然而循環觀點有一個問題就是說,即使循環觀點證明了組成我們身體的部件是先於我們而存在,同時一些部件在我們死後會繼續存在,但我們不能斷言靈魂就是我們死後繼續存在的部件之一。 考慮幾個我們熟悉的事實,我們現在知道人的身體是由原子組成,可以肯定的說那些組成我身體的原子在我存在之前就存在,在我死後這些原子也將繼續存在下去,其中的某些原子將被用來構成其他的東西,所以柏拉圖談到萬物循環利用肯定是對的,那些構成我的部件在我之前就存在,並且在我死後依然存在。 但這並不意味著組成我身體的所有部件都是先於我而存在,並不是每一個部件都會在我死後依然存在,打個比方,我的心臟是我身體的一部份,然而它並不是先於我的存在,它的出現是伴隨著我身體的出現而產生的,在我死後它就不存在了,至少在我身體死亡之後不會存活很長時間,在我死亡後很短的時間內我的心臟將會繼續存在,然而最終我的身體將會分解,我們沒有任何理論根據來斷言,心臟是不死的並且將會永存,這個觀點似乎是錯的,即使有一些部件會被循環利用,但我們不能斷定組成我們身體的每一部件都會死後永存,永存的甚至可能不是那些構成我身體的基礎部件,比如我的心臟。如果這是事實,如果說現在構成我的一些部件並不是在我存在之前就存在的,那我們就沒理由相信這些部件會在我死後繼續存在下去。 我們清楚了這個缺陷之後,就必須想想這道理對靈魂來說同樣適用。即使靈魂是不滅的,不對,即使有個非現實的靈魂是我的一部份,我們並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靈魂是被循環利用的基本組成部份之一,我們並沒有充分理由來斷定靈魂是在我被組裝起來之前就存在了、它會被循環利用、並且在我解體後依然存在,我的身體分解了之後,在靈魂與肉體分離之後,或者其他說法,即使循環的確發生了,我們並沒有很好的理由來相信靈魂就是一個循環的部件,在我看來,循環觀點也是不成功的。 很多時候,當你閱讀柏拉圖的對話錄,不管是這篇還是其他篇,柏拉圖似乎很清楚,至少有一個留心的讀者會對早期的一些觀點提出反駁意見,因為有些時候理解後期觀點最好的辦法是,看它如何回應早期觀點的缺陷與不完善,我想這就很清楚的說明了對話錄中的下一個觀點是什麼。剛剛我提出的異議,對循環觀點的異議,總而言之就是,即使有一些部件會被循環利用,但不是所有部件都循環,因為不是所有組成我的部件,都是先於我的身體存在的,我們沒有什麼理由去相信,我的心臟是之前就存在的,我們沒有理由說,我的靈魂之前就是存在的。 柏拉圖下面一個論證就試著說服我們,有理由相信靈魂原來就是存在的,這個論證被稱作「回憶論」,大意是,他要告訴我們一些需要解釋的現象,以及對其最好的解釋,這包括一些回憶的例子,或者一些有關回憶的說法。但我們之前知道,他認為我們的靈魂存在於我們的身體誕生之前,在我們的身體被創造之前。 什麼是關鍵性的現象,讓我們從這裡開始。柏拉圖首先告訴我們、提醒我們什麼是記起一件事情,更恰當一點的說法是,你是如何因為另一個類似的事物,而不是這個事物本身聯想到這個事物的。我有一張我朋友露絲的照片,我看到照片就想到她,她在我腦海中浮現,我開始想起露絲,我記起了很多關於露絲的事情,照片可以達到這個效果,可以引起這些回憶,但是照片不是露絲,應該沒有人會把照片和我的朋友搞混吧!但照片和露絲很相似,它和露絲相似到足以讓我想起她,有趣的是,一張不是很好的照片也可以做到,你拿起照片,我可能會說這一點都不像露絲,儘管我知道這是露絲的照片,它讓我想起了她。 那到底是什麼讓我通過照片聯想到我的朋友呢?這不是什麼深藏的謎團,一般來說它的原理是-我剛說了,它看起來有點像她,它不需要看起來很像她,多少有點像就夠了。你的弟弟妹妹,或者我的小寶貝們,可以畫一些看起來僅僅有點像家庭成員的畫,我侄女三歲時畫了張全家福,看起來幾乎不怎麼像我們,但我們可以或多或少的找到些和我們相似的地方,所以它必須有點像你想念的朋友,但這樣不夠,假如你從來沒見過露絲,我拿著照片不告訴你任何關於她的事情,這張照片不會讓你想起露絲,為什麼呢?因為你不認識露絲,所以我們不只需要露絲的照片,甚至不能是一張不像露絲的照片,我們必須之前就熟知她才行,基本上就是這個過程了。所以,一方面按時間順序來說,你需要先知道露絲、見到露絲、瞭解露絲,然後,以後你看到她的照片時,就算不是特別像、但足夠讓你想起她的一張照片時,你立刻就會回想起關於露絲的一切,這就是回憶論的原理。 柏拉圖指出,我們都知道柏拉圖型相,但我們還知道現實世界中沒有柏拉圖型相,數字三不是一個物理實體,正圓不是一個物理實體,真正的善良不是一個物理實體,我們可以思考這些東西,我們的心靈可以感受它們,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們找不到,然而現實世界中的一些事物能讓我們想到那些東西。我看著我餐桌上的盤子,它不是正圓的,它不完美,但我馬上就可以想到圓圈,正圓的東西;我看到一個漂亮的人,他或她並不是無瑕疵的漂亮,但我馬上會想到美麗本身,這個世界的普通事物在柏拉圖型相中會處於或高或低的層次,這就是柏拉圖眼中的形而上學,我們碰到、看到我們和日常的事物互動的同時,它們讓我們想到柏拉圖型相本身,這是怎樣發生的?柏拉圖有他的理論,他說,這些東西讓我們回想到了柏拉圖型相,我們看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美麗,會讓我們回想起完美的美麗;我們看到較圓的東西,我們會想到正圓;我們看到某人品德不錯,就會想到絕對的公正與完美的品德。就像照片一樣,或許拍的不好,但它能讓我回想起我的朋友露絲。 這也許解釋了為什麼有些本身並不是那麼圓的東西,會讓我們想到正圓這個型相。但是柏拉圖又說,但請記住(一個前提)就是,如果你需要能回憶與聯想起某個的東西(的前提),如果一張照片能使我想起露絲,我必須已經見過露絲了,我必須已經熟悉她了,如果一個或多或少有點圓的盤子能讓我想到正圓,柏拉圖認為我必須已經見過完美的圓本身了,如果一個較為正義的社會能讓我想到公正本身,能讓我思考公正的本質,我起碼需要對完美的正義有所認識,但這是什麼時候怎樣發生的呢?不是這一輩子,不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正圓,沒有什麼是絕對漂亮的,沒有絕對的正義,所以應該是以前發生的,如果看到我朋友的照片就能想起他/她本人,這是因為我以前見過我的朋友;如果我看到了一種型相的物體能讓我想到這型相本身,那麼我之前一定直接見過或者對那型相本身很熟悉,但是我們這輩子沒有直接碰到、見過、認知過這些型相,所以這些應該是這輩子之前發生的。 這就是柏拉圖的論據。柏拉圖說,思考我們認知型相的過程能讓我們意識到,靈魂肯定在人誕生前就存在,它在柏拉圖式的天堂界裡直接認知,直接與之交流,直接瞭解這些型相,既然不是這輩子發生的,那麼就肯定是以前發生的。 現在我們得到了一直在尋找的那種論證,早一點的反駁意見是,我們沒有好的理由來相信靈魂是組成我們的一個基礎部件,我們沒有好的理由去相信它是在我們出生前、身體形成前就存在的部份之一,蘇格拉底說:不對,恰恰相反,基於回憶論,我們有理由去說靈魂存在於我們出生之前。 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回憶論是否是無懈可擊的呢?我其實並不太關心柏拉圖本人認為這個論證是否說得通,問題是,我們認為它說得通嗎?由於這個型相的論點,柏拉圖在其他對話錄裡也提到過,所以這令我覺得他可能覺得這個論點可以成立,關鍵的前提是,我們依然直接承認柏拉圖的形而上學,關鍵的問題就是,為了解釋我們現在能瞭解某種型相,就必須認為我們出生之前已經直接熟悉了這些概念,這對嗎? 我覺得它不太正確,有幾個原因,一個問題是-難道真的說為了想像一條完美的直線,我必須在某處直接碰到,並直接瞭解一條完美的直線嗎?難道僅僅依靠我這輩子碰到的東西,不足以使我推斷出來嗎?我遇見過彎的東西,我碰到過更直的東西,越來越直的東西,即使我之前沒有直接碰到過,難道我的心靈不能藉此來推斷出完美的直線是什麼樣子的嗎? 我今天以這個觀點結束,即使柏拉圖是對的,我們必須先熟悉柏拉圖型相才能想像它們,即使柏拉圖是對的,我們在與這個世界的現實事物接觸時從來沒有直接見過(柏拉圖型相),那麼為什麼不可能是我們就是在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柏拉圖型相呢?這就是個問題,或者說反駁意見,我們下堂課從這裡開始。 2007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