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恐懼

講座二十二

Kagan教授探討思及死亡這個事實如何可能影響我們生活方式的議題。闡述恐懼為一種對死亡的情緒反應,以及它是否適當,在什麼條件下算是適當。並將其區分為瀕臨死亡過程的恐懼及對死亡本身的恐懼,討論當一個人死亡時可能發生什麼情形。最後,一些其他負面情緒被認為可能是對死亡和將死的適當反應,如憤怒、悲傷和痛苦。

講座二十二:死亡的恐懼

    雪萊•卡根教授:上節課我提到了,對於死亡性質的思考可能影響我們行為方式的兩種不同途徑,一方面它可能給我們理由讓我們改變行為方式,另一方面它本身就使我們改變行為方式,如果這種改變只不過是人類心理學中的一些現象而已,或許面對死亡最恰當的方式就是完全忽略它。但我總是認為思考這些事情並不僅僅改變我們的行為方式,而是給我們理由讓我們改變行為方式,這就是我現在想探討的問題。在什麼情況下、通過什麼途徑我們應該改變行為方式? 所以我不僅要研究我們的行為會怎樣,有可能你想到死亡的時候會一直尖叫不已,直到死亡,借用托爾斯泰的說法,但這一行為本身說明不了它是恰當的行為,也許它僅僅出於我們的本能。我想問的是,如何才是恰當的?有什麼理由做出這種反應而不是另一種反應? 我之前提到過,我們大部份人都認為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說明死亡影響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觀念、我們的情感,例如卡夫卡說過,生命的意義在於其終將隕落,雋永的警句,卡夫卡經典風格,但它的含義我想卻很平常。我們必有一死、生命最終會抵達終點對我們如何生活有著深刻的影響,那麼我們下面的問題就是,意識到自己必有一死會怎樣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應該如何應對這一事實? 實際上,最初的一種行為,所謂的「行為」,或許嚴格說來不能算作一種行為,我認為只是一種情緒反應,因為實際上對死亡最平常的反應,我認為就是懼怕死亡。「懼怕」在很多時候詞義偏弱,一種程度很深的懼怕,對死亡的畏懼,我認為是對死亡最常見的反應。我接下來要做的是,讓我們想一想,懼怕死亡是一種理性的恰當的反應嗎? 這裡的關鍵字是「恰當的」,我不否認經驗告訴我,很多人都害怕死亡,這種反應有多平常,這種恐懼有多強烈,我認為這是心理學家或社會學家研究的課題,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我認可恐懼死亡很普遍,我想弄清楚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是不是恰當的、理性的情緒。 提出這個問題,我已經假設了更多的哲學理論,說明可以將情緒分為恰當的或者不恰當的,我們不僅可以探討一個人有什麼情緒,也可以探討一個人該有什麼情緒,這一點也許不那麼明顯,所以花點時間研究一下也是值得的。 然後我們再探討對死亡的恐懼還有什麼別的例子,對情緒有恰當性要求,過一會兒我再分析在什麼情況下害怕某事是恰當的。但從廣泛的角度來說,比如說自豪吧!自豪是一種情緒,在什麼情況下為一些事感到自豪是合理的?我認為至少有兩個條件,首先你為之自豪的事情是某種成就,如果你現在告訴我,我很自豪我正在呼吸,我會不解的看著你。因為我不覺得呼吸是件多麼困難的,事不能稱為一種成就,所以我不能理解你如何以及為何對能呼吸感到自豪。不過也許你是位哮喘患者,你必須經受極度痛苦的物理療法,才能在意外發生後學會用自己的肺呼吸,如果我們聽到類似的情況,我們就會瞭解為什麼平平常常自然流暢的呼吸是一項成就、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但對全體同學來講,我估計這算不上一項成就,所以為它感到自豪是不恰當的。 即使我們獲得了成就也不一定就能自豪,一件事成為一件你可以為之自豪的事,它必須是某種包含了你貢獻的成就,最容易舉出來的例子就是那些你自己的成就,為何你會自豪呢?因為你是那個攻克難關的人,比如你的哲學作業得了A,你告訴我你很自豪我可以理解,哲學作業得A是一項成就,如果是你寫的作業,我理解你為什麼會感到自豪,當然如果你上互聯網找到那些網站,花錢雇用槍手寫了一篇作業得了A,那我可以理解那些槍手會自豪,因為他們寫了完美的哲學作業,但我看不出來,這會對你造成何種正面影響?所以自豪需要某種恰當性條件,那個目標或者事件,或者你為之自豪的行為,或者一些特色是出於你的貢獻。 這裡並不是說一定要是你的成就,至少不這麼狹隘,同樣合理的是,比如你對你孩子的成就感到自豪,因為你們之間存在恰當的聯繫,所以在某種意義下這項成就和你相關,而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會考慮這份聯繫是否足夠緊密,或者這種聯繫的性質到底是什麼。或許作為美國人,你很自豪美國人贏得奧運冠軍或者環法冠軍,你說雖然我不是騎士,但作為美國人美國人贏了我很自豪,這說得通,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你認為這份聯繫足夠緊密。另一方面,如果你說看德國人在奧運比賽裡贏了我很自豪,那我會問你是德國人嗎?你有德國血統嗎?你為德國奧運代表團做過後勤工作嗎?如果不符合以上條件,那就不滿足恰當性條件,你感到自豪是不合理的。 好了,我們還可以花更多的時間探討感到自豪需要的條件,但這當然不是我的目的,我引入這個討論的目的是要解釋清楚情緒確實需要條件,並不是非要存在這些條件你才能夠感到這種情緒,這是個更艱深的問題,是不是這些條件都要滿足才能感到這種情緒?但是至少這些條件都要滿足,你產生這種情緒才是有意義的、才是合理的,產生這種情緒才說得通。這種情緒反應也才是對你所處境況的恰當反應。 所以讓我們問問自己,恐懼需要什麼恰當性條件?瞭解了這些條件我們就能進一步思考對死亡的恐懼是否恰當。當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想到了三個條件,我已經思考這個問題好多年了,第一個條件是,我認為第一個條件最沒爭議,要懼怕某事,即使我沒有嚴格地講你需要什麼條件才會感到害怕,我真正的意思是為了使害怕成為合理的情緒,你害怕的事情一定要是件壞事。 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害怕下課後有人會給我甜筒霜淇淋,再一次我會不解的看著他們說,你為什麼害怕呢?這件事怎麼會讓你害怕呢?當然有些人可以給你答案,他們會說,哦,我正在減肥,但我意志薄弱,如果他們給我甜筒霜淇淋我就會吃的,我這周就白節食了,那麼我就懂了。從這個角度來講甜筒霜淇淋是件壞事,所以產生恐懼的第一個條件就滿足了。但如果你沒有做出這樣的解釋,如果你和我們大家一樣,大多數時間霜淇淋都非常不錯,樂趣有點短暫但確實不錯,你會說,你怎麼會害怕享用或者吃一個甜筒霜淇淋呢?這說不通。 害怕某事,這件事必須是壞事,這就是其中一個原因,為什麼我們有時另眼看待那些患上各種恐懼症的人,害怕蜘蛛或者灰塵或者什麼別的東西,害怕兔子,你會想,這怎麼說得通?這個可愛的小兔子它一點也不危險,或許有的蜘蛛有毒,但大多數在康乃狄克州這裡的蜘蛛都沒毒,害怕蜘蛛並不恰當。並不是說人們不能有這種情緒反應,而是說這種反應不合理,但如果你在澳大利亞情況就不同了,那裡四處都是毒蛇毒蜘蛛和其他昆蟲。 所以條件一、懼怕的事情需要是壞事,我會害怕偏頭痛,如果我被它折磨著,我不會害怕欣賞落日,這就是條件一,壞事情造成傷害的事情。條件二、應該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這些壞事會發生會對你造成傷害,只有邏輯上的可能性並不足以說明恐懼是合理的反應,如果認為我最終可能死於被孟加拉虎撕成碎片,這在邏輯上沒有不一致或不連貫的地方,這不是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在邏輯上當然有可能,但太難發生了,可能性太小了。如果在座諸位有誰害怕自己被老虎撕成碎片,那我只能說這種害怕不合理、不恰當。 當然我們可能會聽到些特殊的情況,假如你告訴我你來上學以前工讀的工作是一名馴獸員,或者你打算去馬戲團工作,訓練老虎,那麼我會說,好的,現在你被老虎撕碎吃掉的可能性不可忽視,我理解這點。但對我們其他人,我認為被老虎殺死的可能性,就算不是零也接近零,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害怕被老虎撕咬吃掉不合常理。 當你瞭解了這一點,就很容易探討其他一些小機率事件,害怕被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的生物劫持,被帶回實驗室,他們用針扎我,然後不打麻藥把我活體解剖,我承認存在這種可能性,邏輯上這不是不可能的,但這種可能性太小了,誰要真的為此感到害怕,那我們合適的說法就是他們的恐懼不恰當。好了,所以壞事必須有可能發生,而且要有足夠大的可能性,當然我認為我們有空間去探討多大的可能性才夠大,但如果可能性接近於零,那麼恐懼就沒有意義,這就是第二個條件。 第三個條件我認為會有些爭議,但不管怎麼說我認為它是對的,它說的是,需要有足夠的不確定性恐懼才會是恰當的,你需要一些,不一定是多少,但至少要有不少的不確定性,不確知那件壞事是否會發生,以及/或者它會壞到什麼程度。注意第三個條件和前面的關聯,假設一件壞事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發生,實際上不是那種可能性很小,小到不值得考慮的事情,假設它必然會發生,這件壞事一定會發生,所以一件壞事一定會發生,而且你確切知道它有多壞,所以你很確定這件壞事會發生,也確知它有多壞,我希望你們同意在這種情況下恐懼不是恰當的情緒反應。 假設事情是這樣的,每天你來上學上班,如此這般,你帶著便當,你把它放進辦公室的冰箱裡,連同午飯你還帶了一塊甜點,比如一塊餅乾,每天中午一點鐘你從冰箱裡取出午飯,你打開一看發現有人偷了你的餅乾,這是件壞事,不是世界上最壞的事,但有人偷了你餅乾仍然是件壞事,不光如此,這種事發生的機率不容忽視,所以我們滿足了條件一、條件二,壞事情以及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但實際上還不僅是不可忽視的可能性,這件事天天發生,肯定發生,壞事情肯定發生,而且你非常清楚它有多壞,我希望你們同意在這種情況下恐懼不合情理。 請注意,這時其他負面情緒或許合情合理,比如憤怒以及怨恨,這個可惡的賊,甭管他是誰,以為他/她是誰,竟敢偷我的餅乾!他們沒權利這樣做。你可以憤怒、你可以怨恨,你天天吃不上甜點可能會沮喪,但你不會害怕,因為沒有事情讓你有理由害怕。當然我們可以假設你會感到害怕,但如果這樣,這種害怕不合理,當你確知這件壞事會發生而且知道它有多壞。 假設這個賊隨意行竊,從不同人的飯盒裡偷甜品,在一周不同的時間裡行竊,你根本不知道他或是她下一個偷誰,那麼你可能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餅乾被偷的人,如果你們覺得餅乾的例子太傻了,那麼假設有人闖入宿舍,有個賊在校園宿舍間閒逛,從宿舍裡偷電腦,那麼這時恐懼是有道理的,你會害怕他們下一次偷你的電腦。壞事情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以及不確定性。 但是如果事情是這樣的,就像你在電影裡經常看到的一樣,他是個神偷,或者她是個神偷,他們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所以他們提前預告,他們在耶魯日報上刊登聲明,他們說四月27日星期三,我會去偷某某房間裡的電腦,然後不管你做了多少預防準備,該發生的總是發生,那個人的電腦被偷了,那麼你可以憤怒、你可以怨恨、你可以發火,你覺得自己沒做好防備真是愚蠢,但是當聲明登出上面有你的名字、時間,而且這個賊全年都按照聲明行竊,我希望你們同意恐懼就沒有道理了。因為如果你確知傷害有多大而且你確知傷害將會發生,恐懼就不再是恰當的。 假設我有一個小型拷問機,小型疼痛產生儀,我把你的手放進去,把它連上電極,我轉動手柄打開開關,你會感到一陣電擊。如果每次電擊的強度都不一樣,你擔心下一次電擊會多難受是合情合理的,但如果這台機器只有一檔,開或者關,每次電擊造成的痛楚都一樣,而且我讓你嘗試過,讓你試一下電擊的滋味就這樣。哦!不舒服,讓你試一下電擊的滋味,就這樣一遍一遍,五六七八次,我們在做一些古怪的心理學實驗,你明確知道下一次電擊會怎樣,你明確知道會有什麼感覺,我希望你們同意,這時恐懼是沒有道理的。 假設當實驗結束你得到了十塊錢報酬,但我不讓你走,我說我還會再做一次,不會比前面的更疼,你可能信不過我,那麼這時會出現不確定性,那麼這時產生恐懼就是恰當的。但如果你信任我,你會感到和前面一模一樣的疼痛,這時憤怒是合理的、怨恨是合理的,又要忍受疼痛讓你感到沮喪是合理的,但是恐懼不合理。 所以三個條件,這件事必須是壞事、這件事一方面需要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發生、一方面需要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如果你明確這件壞事的性質以及它肯定要發生,那麼恐懼就沒有道理。 有個觀點在這裡值得一提,即使恐懼是合理的,這裡還有一個程度合適的問題我們也需要注意,即使傷害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發生,那麼恐懼是恰當的但怕的要死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恰當或許「稍微注意」是對低機率事件的適度反應,同時恐懼程度要符合事情糟糕的程度,這就是為什麼餅乾的例子你們會認為恐懼過度是不恰當的,因為即使發生了能有多糟糕?丟了塊餅乾而已。好了,所以需要滿足一些條件,恐懼才是恰當的,而且即使恐懼是恰當的,我們仍然需要關注,多大的恐懼是適度的。 明白了這些以後,讓我們來探討恐懼死亡是否恰當。如果恰當,多少是適度的?馬上我們就會看到,我們需要做些區分,當我們懼怕死亡時我們懼怕的是什麼?有兩到三種情況需要分清,第一種情況,你可能害怕死亡的過程,一些人發現他們生命終結的時候痛苦不堪、難以忍受,我曾提到過被老虎撕咬或者生吃的例子,我估計這樣死去很不愉快,而且如果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你會這樣痛苦地死去,那麼我認為適度的恐懼是恰當的。當然我們會問,你這麼痛苦地死去可能性有多大?我已經指出,我認為這間教室裡的人被老虎撕咬致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我認為對這樣死去的任何恐懼都是不恰當的。就此而論,我認為害怕自己痛苦地死於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外星人之手也是不恰當的。 不過令人悲傷的是,世界上確實有些人經歷了死亡時的痛苦,特別是一些疾病在晚期奪去我們生命的時候會造成痛苦,如今讓人感興趣的是,我們可以給病人足夠的止痛藥幫助他們減輕或消除痛苦,所以如果得知大多數醫院在病人臨終之時並不提供充足的止痛藥會讓人感到不快,為什麼?這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複雜問題,但我認為要是有人告訴我,我在報上看到,有些定期的研究調查,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是否能獲得足夠的止痛藥,年復一年,這個調查都表明沒有。我們在大多數情況下仍然不能獲得充足的止痛藥,如果你對我說,考慮到這一點我害怕自己也會碰到這樣的事,那麼我會理解的,但是如果你對我說,我因為這事嚇得睡不著覺,我會說這麼害怕在我看來不適度。 但不管怎麼說,我認為當人們說他們害怕死亡時,雖然一些人在一些時間可能認為,他們的意思是他們害怕死亡的過程,但我認為這不是人們談論恐懼死亡時的核心意思。人們的意思是他們害怕死亡本身,他們害怕會死去,但是關於這一點我覺得相關的條件並未滿足。 好了,讓我們復習一遍,它們都是什麼?需要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而講到死亡,這裡沒有任何不確定性,你必有一死,另外條件一,壞事情,讓我有道理害怕的事必須是壞事,那麼讓我們問一下,死亡在本質上是壞事嗎?我認為它不是。 當然,這都基於這學期前半部份我已經闡述過的死亡本質的觀點,死亡中沒什麼神秘未知的事情,假如你覺得有,假如你相信來世,或者至少相信這種可能,你擔心自己會下地獄,那麼恐懼就合理了。如果你覺得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你死後會經歷痛苦,但並不必然發生,不過要是你罪孽深重,那麼你一定會下地獄,那麼我認為條件三又不滿足了。但是如果像大多數人一樣,你不知道自己是否罪孽深重,那麼這時就有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以及不確定性,那麼如果這樣的人說,他們害怕死去,因為他們害怕進地獄,至少我能理解。 但是從物理主義的角度看,死亡就是終點,當你肉體腐爛,你不會有任何感受,那麼在我看來,恐懼的第一個條件就不滿足,畢竟死亡造成的傷害,根據剝奪理論僅僅是它剝奪了美好的事物,在我看來,僅僅失去美好事物不是需要害怕的事情。假設我給了你一個甜筒霜淇淋,你很喜歡它,你希望得到第二個,但我沒有第二個甜筒霜淇淋給你了,所以你知道在第一個甜筒以後就沒有了,你不會得到第二個甜筒霜淇淋,這很遺憾,這就是失去了一些好東西,這時你告訴我,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會有這段時間,當第一個甜筒霜淇淋吃完以後得不到第二個甜筒霜淇淋了,我害怕是因為失去霜淇淋對我造成了傷害,我告訴你,沒得到一些東西不是應該害怕的事情,它造成的不是需要害怕的傷害。 所以如果死亡造成的傷害只是,或者主要是它剝奪了生活中的美好事物,那麼這裡就沒有可以害怕的壞事。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死亡就沒有其他可怕之處了,畢竟我們擔心的並不是我們會死,而是我們什麼時候會死,我們確知自己必有一死,但我們不知道死亡離得很遙遠還是很緊迫,所以你害怕的事情或許該是你可能死得太早。 想像一個類比,假如你參加一個聚會,一個非常棒的聚會,你希望一直待下去,但這個聚會發生在你高中年代,你媽媽會打來電話在某個時候叫你回家,現在我們假設回家沒什麼不好的,不好不壞,你希望能留下來,但你知道不行,如果你知道電話會在午夜打來,百分之百肯定,那麼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你可能對你媽在午夜時打電話叫你回家很生氣,對她不讓你像其他朋友那樣待到一點鐘心懷不滿,但沒什麼好害怕的。現在11點了,你說我非常害怕,害怕那個午夜打來的電話,我知道它肯定會打來,看到了,這時恐懼不合常理,因為這裡沒有不確定性,你確切知道會發生什麼,也確切知道它會發生,恐懼不是恰當的情緒。 那麼假設這件事不是肯定發生,你媽不是在午夜打來電話,現在的情況是,你媽會在11點到1點之間打來電話,那麼有些擔心是合理的。大多時間她在12點、12點半打來電話,有時在1點打來,偶爾在11點打來,你現在擔心她在11點打來電話的可能性比12點或者1點打來的更大,有件壞事情,一些不可忽視的可能性以及不確定性,現在一定程度的恐懼是合理的。這也許和我們對於死亡的恐懼一樣,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說關鍵是因為死亡的不可預測性,所以我們懼怕死亡是恰當的。 即使生命長度因人而異,死亡也未必不可預測,這個觀點我們前面講過,因為不可預測所以你不確知死亡何時降臨,你會在20歲死去、還是50歲、還是80歲死去、還是100歲死去,在我看來,如果沒有不可預測性對死亡的恐懼就毫無意義,但是因為死亡確實不可預測,所以對死亡有些恐懼是合理的。雖然我們仍要搞清,我們害怕的到底是什麼?它不是死亡本身,我堅持我的觀點,死亡本身不是一件應該害怕的事情,如果你斷定死亡就是終點,唯一你有理由害怕的事情就是你可能死得太早,太早而不是太晚。 當然瞭解這一點以後,我們需要問一下,多大的恐懼是適度的?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會死得太早?你的恐懼要和這種可能性成比例,你明年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或者五年以後、十年二十年以後,事實是,對大多數同學來說,或者對全部同學來說這種可能性非常小,不是說可以忽略不計,但確實很小。一個20歲左右的健康人過五年或者十年就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種情況下或許會有些小小的不安,但不需要很害怕,所以如果有人告訴我,看,死亡如此可怕,所以我怕得要死,我會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如此畏懼死亡不是一種適度的反應,在這種情況下不合理。 這樣說並不意味著不能有一些其他的情緒,其他恰如其分的負面情緒,懼怕死亡在我看來很多時候都過分了,它很普遍,但大多時候都不恰當。但這不意味著像我前面假設過的,在一些例子裡說過的,有時憤怒是合理的,有時怨恨、悲傷、遺憾、沮喪是合理的,所以我論證了大多數對死亡的恐懼都是不合理的,但我並未給出理由證明其他情緒、其他的負面情緒是合理的。讓我們問一下,還可能有什麼其他的情緒? 其他的負面情緒,如果有的話,是我們面對死亡本身合理的情緒反應,當然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我論證過永生是件壞事,所以你會死去不是件壞事而是件好事,因為它使你避免了永生帶來的永遠的乏味和痛苦,不過我們仍然會說,大多數人,差不多所有人都死得太早了,那麼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還沒等到生活給出它可以給出的全部美好事物之前就死了,那麼,什麼負面情緒是恰當的呢?或者有這樣的情緒嗎? 我認為第二種很自然的想法就是憤怒,你可能說,看,也許恐懼不合理不合適,但我會憤怒,我想對宇宙晃晃拳頭,詛咒它只給我了50年、或者70年80年、甚至100年的生命,而世界如此富饒如此美妙,要花上幾千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嘗盡滋味,所以憤怒難道不是恰當的反應嗎? 同樣我認為回答是,「不一定」,因為和其他情緒一樣,憤怒本身需要恰當性條件,為了使憤怒是合理的情緒需要的第一個條件是,在我看來,憤怒應該是指向人的,應該指向肇事者,應該指向那些有能力選擇發生在你身上事情的人,所以當你室友,比如說在你電腦上灑了咖啡,把硬碟弄壞了等等,因為他們很粗心,即使你提醒過他們要小心,憤怒是合理的,它指向你的室友,一個人,他有一定的能力控制他做的事情,你的室友是始作俑者,如果你對我很憤怒因為我沒給你好成績,那麼至少滿足第一個條件,你的憤怒指向肇事者,指向有能力控制我如何行動、他如何行動的人。 第二個條件,這個條件不是所有負面情緒都要滿足,但至少第二個條件是,憤怒只有在肇事者對你做了錯事以後才成立,他對你做了些道德上不恰當的事情,如果你室友做了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但不是什麼錯事,憤怒也不合理。當你對他們發火你是在表明他們沒有善待你,沒有善待意味著他們對你做的事情違反道德。好了,這就是我認為的兩個條件,要滿足它們憤怒才合理。 當然我們在其他情況下無疑也會憤怒,儘管通常我們對無生命的東西發火是因為我們把它們擬人化了,你該交作業了,你衝出教室,你想把它列印出來,但你電腦壞了,於是你對電腦發火,我認為這時發生的事是,你把電腦擬人化了,你犯了常見的錯誤,可以理解,很平常,你把電腦看成人了,故意在這個時候壞掉讓你交不上作業,我理解這類行為也做類似的事情,但當你事後一想,至少當你平靜下來轉念一想,看,對電腦發火實在沒有意義,因為你的電腦不是人,你的電腦不是肇事者,你的電腦沒任何選擇、控制不了任何事情。 假設根據那兩個條件,我們問一下,我們對自己必將死去感到憤怒是合理的嗎?我認為答案會是,看你認為誰或者什麼造成了你難逃一死,或者造成了我們只能活50或者80歲,大致的粗略的看來有兩種選擇,你或許相信上帝,經典的有神論的上帝,上帝像人一樣決定應該做什麼,上帝宣判我們會死,這是《創世紀》裡描述的。上帝用死亡懲罰亞當和夏娃,好的,這是第一個選擇。第二個選擇是,你認為宇宙是客觀的原子,在虛空中旋轉,通過各種方式組合,但沒人在背後操縱。 讓我們討論這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上帝,如果你抱有這一觀點,那麼至少我們滿足了第一個恰當性條件。我們會說,看,我們會說,我們對上帝發怒,因為他給我們的生命太短暫、太不夠了,而世界卻如此豐富多彩,這是第一個條件。那麼第二個條件呢?第二個條件需要的是上帝沒有善待我們,因為他只給了我們50年80年或者100年的生命,就是這樣嗎?上帝做錯了什麼嗎?上帝對我們做了什麼不公正的事情嗎?如果不是,那麼對上帝的憤怒怨恨就都沒道理了。 假設你的室友回到房間拿了一盒糖果,他給了你一塊,你很喜歡,然後他給了你第二塊,你很喜歡,然後他給了你第三塊,你很喜歡,然後你問他要第四塊,他沒給你,他對你做錯了什麼嗎?他對你做了什麼不道德的事嗎?他欠你更多的糖果嗎?並不清楚他/她是不是欠了你的,但如果不是,你對他發火,當然我很理解,如果你感到憤怒這是一種很平常的反應,但憤怒是恰當的嗎?對,你室友先給了你些東西然後又不給了,而發火,我們不能確定這是恰當的反應,在我看來恰當的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感激,你室友根本不欠你任何糖果,他給了你四塊糖或者多少塊糖,你可能希望你能得到更多,沒得到更多你可能會沮喪,但憤怒是不恰當的。就我而言,上帝並不因為沒給我們更長的生命而虧欠我們。 那麼假設我們不相信上帝理論而是相信宇宙理論,那麼甚至條件一都不滿足了。宇宙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肇事者、沒有選擇、不能控制,同樣的,在我看來,憤怒,我可以對宇宙晃著拳頭並詛咒它,當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是把宇宙擬人化了,把宇宙看成一個做決定的人,他的決定使我們過早死去,但不管這種反應多普遍,如果宇宙不是一個人,這種反應都不合理,它只是些旋轉的原子以各種形式組合,因為我會死或我死得太早而憤怒都不合理。 那麼我們會感到悲傷嗎?或許我只會為我死得太早而悲傷,我認為有些這類情緒是合理的。世界是美好的,能多活一段時間會更好,我很遺憾我不能活得更久、不能活得更長。 但我這樣想的時候我馬上發現我有了另一個想法,雖然我不能活得更久讓人遺憾,但我已經非常幸運能夠得到這麼多東西了,整個宇宙只是一堆旋轉的原子,組成各種各樣不同的東西然後消融,大多數原子根本沒有過生命,大多數原子沒有成為人、沒有談過戀愛、看過落日、吃過霜淇淋,我們非常幸運能在這個幸運兒的小圈子裡。 讓我用一段表達了這一思想的段落來結束這堂課,這段話來自庫爾特•馮內果的《貓的搖籃》,這段話是書中一個人物的臨終禱告。 [以下段落來自九州出版社譯者金峰的譯文][特此感謝], 上帝製作了泥人 上帝煩了 說,站起來 上帝說,看我創造的一切,高山、大海、天空、星辰 我就是那個坐起來環顧四周的泥人 幸福的我,幸福的泥人 我,一個泥人坐了起來,看見了上帝創造的奇蹟 你太棒了,上帝 世界上只有您上帝才能做到這一切,我當然不能和您相比 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 一想到還有許多泥人未能坐起來環顧四周,我便感到自己還有一點重要 我已經得到這麼多,而大多數泥人卻一無所獲 感謝您的垂顧 現在泥人又躺下睡了 泥人有多少值得回憶的事啊! 我曾和多少有趣的、坐起來的泥人見過面啊! 我愛我看見過的一切, 在我看來正確的情緒不應該是恐懼、不應該是憤怒,而應該感激我們能夠擁有生命。 2007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