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本質(續)-相信你終將死去

講座十五

本講座探討所謂死亡狀態的問題。雖然最合乎邏輯的想法似乎是,當一個人停止人體功能,即代表他∕她已經死了,但在更仔細的考量下,則必需包含一些例外,例如當一個人處於睡眠或昏迷狀態時。Kagan教授認為,在一定程度上沒有人相信他∕她將會死亡。他舉了托爾斯泰書中著名人物伊凡‧伊里奇作為一個典型例子。

講座十五:死亡的本質(續)-相信你終將死去

    雪萊•卡根教授:上節課結束時我們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如果我們說要成為一個人,就要有運行人體功能的肉體,那麼我們似乎只能得出這麼個結論,即當你沒有運行人體功能時你就是死的,那就是說,你作為一個人是死的。之前我們區分了肉體的死亡和作為人的死亡,現在我們來著重研究作為人的死亡。如果我沒有運行人體功能,我們是不是只能說我死了? 那似乎是定義死亡的最自然方式,但不可取,因為它緊接著就會推出,當我睡著的時候也是死的,只要不是同時,比方說睡著了又在做夢,不過想想,一個熟睡、無夢的夜晚中各個不同時段,你並沒有在思考也沒有規劃什麼,沒有與人交流。我們來假設一下,也許在睡眠的某個時刻根本沒有人體功能在運作,我們能說你死了嗎?顯然那樣說是不對的。 所以我們需要從物理層面修正一下-一個人死亡的具體含義,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不可能只是不再運行人體功能,有一種可能性是…問題不在於你是否運行人體功能,你不運行人體功能也沒問題,只要這是暫時的就行,如果你能重新運行人體功能,如果你以前運行過人體功能,未來又還會再運行,我說的P功能是指人體功能,如果你未來還會再運行人體功能,那麼你就沒死。那至少是一個進步,因為我們接著會說,「瞧,當你睡著的時候雖然人體功能沒有運行,但這只是暫時的,所以你仍舊活著」。 但我覺得那也不太說得通,我們假設審判日到了,上帝會讓死人復活,我們就假設一下人格同一性的正確理論,是讓我們拋開一切之前所討論到過的,范•因瓦根的憂慮(參見本課程系列第十一課),也就是在復活日復活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假設是你,那麼上帝讓這個死人復活,到了審判日,死人復活了,現在他們正在運行人體功能,結果在這段時間他們是死亡的,但他們只是暫時停止運行人體功能,但若死亡意味著永久地停止人體功能,那就說明他們根本不是真死了,他們只是暫時停止運行人體功能,就像我們在睡眠狀態中暫時停止運行人體功能,那好像也不太對吧!審判日這天上帝讓死人復活,這可不是說他簡單地喚醒了那些沉睡著的人們,所以說死亡就是討論人體功能究竟是永久停止還是暫時的,這樣看似行不通,那我們還能怎麼解釋呢? 這兒還有另一種說法,我覺得它也許會更說得通,我們可能會說:看,當你睡著以後你的確沒有運行人體功能,比如說你就沒在做乘法,但儘管你沒有運行人體功能,似乎還是可以說你是能夠運行人體功能的,你仍舊是能夠做乘法的,儘管你沒在說法語,假設你會說法語的話,你睡著的時候也還是有說法語的能力的,我們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們只要把你叫醒就可以了,把你叫醒,問你,「約翰,3乘以3是多少?」等你罵夠我們之後你就會說,「答案是9」,或者我們跟你說,「琳達,用法語說這個那個動詞」,你也能說出來,即便你在睡覺的時候沒有運行人體功能,但當你睡覺的時候你仍舊有能力運行人體功能。 能力不一定要變成現實,你現在正在運行人體功能因為你在思考,但你不在思考的時候你也不會失去思考的能力,假設我們說那樣的話-作為一個人那樣活著就意味著有運行人體功能的能力,而死亡則意味著不再具有這種能力,為什麼不再具有呢?很可能由於不管你的大腦以什麼樣的認知結構來保證人體功能的運行,這些認知結構都已經被損壞了,再也不工作了;當你死亡你的大腦也損壞了,不止是你不再運行人體功能,而且是你不再有能力運行人體功能。 這樣似乎終於能說清楚睡覺那個例子了,儘管你沒有在運行人體功能,只要你有運行人體功能的能力你就仍然活著。就舉審判日復活的人的例子吧,儘管他們之後被賦予運行人體功能的能力,但他們現在卻並不能運行,他們的肉體和大腦都損壞了,直到上帝來復活他們,所以他們是死亡的。 好了,這看似是正確答案,事實上它也的確給了我們一些啟示-關於如何思考其他令人困惑的問題,比如昏迷的人也沒有運行人體功能,我們要規定一下,他們的肉體還活著,他們的心臟還在跳動,他們的肺也還在呼吸等等,但我們要問,那個人真的還活著嗎?那個人還存在嗎?他們並沒有在運行人體功能,這是很明顯的,我們想知道的是他們還能運行嗎? 此時此刻我們會想知道更多關於人體的內部結構,關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下面說的是正確的,那麼也許我們應該說他們還活著。當某人睡著的時候…我們要做些事來叫醒他們,讓他們的機能再次運行,他的認知結構始終存在,但運行機能的開關是關著的,也許這就像某人在昏迷中,或者至少是某種類型的昏迷,當然,在人昏迷的時候打開開關會更困難一些,更加...我們繼續講那個開關的比喻,好像那開關不止是關著,而且還上了鎖,所以我們不能按照常規去打開開關,比方說推推那個昏迷的人並說「吉米,醒醒」,這麼做可不管用,不過不管怎麼說,就算那個開關被卡住了,只要大腦深層的認知結構仍舊有能力將開關重新打開,且這個人仍能夠運行人體功能,那麼也許就應該說這個人還活著。 第二種昏迷情況,我不太確定這究竟算不算是昏迷,我不瞭解生物學和醫學的細節,不過可以想像一下,保持認知結構運作的大腦結構正在腐爛,於是現在就不只是開關關著,連大腦也沒法再運行那些高級指令的人體功能了,有可能這是一種持續的植物人狀態,基本上不可能再恢復意識了,對於這樣一個人我們可能會認為他不再具有運行人體功能的能力,這樣的話,也許正確的說法是這個人再也不存在了,作為一個人,他不再存在了,雖然他的肉體還活著。目前為止都沒問題。 但想想更複雜的情況,假設我們讓某人處於一種假死狀態,冷卻他們的身體,於是各種新陳代謝過程停止不再繼續了,我敢肯定你們知道我們可以將各種各樣的低等生物體置於假死狀態,然後驚人的是,如果你適當地將它們加熱它們就會重新開始運作,但我們不能對人類做這樣的事,不過至少這不能說明假死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假設我們最終學會了如何對人類做這樣的事。現在,假設我們把拉里置於某種假死狀態下,他死了嗎?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覺得說他死了,不太對勁,就像我們說...我假設我們也可以對果蠅做這種事,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就當可以吧!假設我們對果蠅做了同樣的事,說果蠅死了也不太對勁,它只是處於一種假死狀態,類似地我們可能也不願意說拉里死了,而死亡所描述的那種「破壞」也讓我們覺得拉里沒死,讓我們保持運行人體功能能力的大腦結構並沒有由於假死而被破壞,所以也許與之相關,這個人仍舊可以運行人體功能,所以他沒死,這就夠了。 不過從另一方面說這可能不是很有說服力,直覺上來講,說他們活著好像也不太對勁,拉里在假死狀態下也仍然是活著的嗎?不,他好像也不是活著的,這就有點麻煩了,是吧!好像我們需要...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你要麼活著要麼死了,只有這兩種可能,但想想看,假死狀態意味著我們可能真的需要第三種可能,即假死-既不是活著也沒有死。 好啦,如果我們真引入第三種可能-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並不清楚該怎麼說假死才最好,不過至少這種可能性似乎還蠻受歡迎的,如果有三種可能,死亡、活著、假死,要定義死亡,我們還是可以說你得肉體損壞無法運行人體功能才行,假設你肉體沒損壞那你只是假死而已,但怎麼才算活著呢?除了肉體不能損壞你還得怎麼樣才算活著呢?最初我們試過這麼說…你不僅得肉體完好而且要實實在在地運行人體功能,但如果我們這樣說我們就回到了說睡著的人不是活人的那種說法,那個好像也不對,所以我們要區分假死和活著就得再多一些描述條件,我也不大確定該如何劃分這個界線,所以這個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自己去研究這個難題吧! 撇開這個難題不談,我覺得好像我們一旦變成物理主義者,死亡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深意或是神秘之處了,肉體能夠以各種方式維持運作,當某些低等的生物機能運作時這個肉體就是活著的,一切都很順利的話,這個肉體就可以具備運行其人體功能高級指令的能力,於是這就成了一個人;當肉體開始損壞,人體功能開始衰退,到那時你就不再像一個人那樣存在,當肉體損壞得更厲害,你不再運行生物機能或者說肉體機能你就死了。死亡沒什麼特別神秘的,雖然從科學角度來說可能還有許多細節需要研究,那麼使生物機能運行的特殊過程是什麼呢?使人格機能或人體機能運行的特殊過程是什麼呢? 不過,關於死亡的問題一向有著各種各樣的說法,說死亡是這樣那樣的神秘,他們說死亡很特別,獨一無二,我想要關注於這一點,實際上,從物理主義者的觀點來看,儘管死亡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它是生命各種機能運行的終點,但也並沒什麼好困惑的,沒什麼特別神秘的,沒什麼特別不尋常或是難以理解的,但仍有少數觀點是這麼看待死亡的,他們認為、並且他們覺得所有人都這麼認為…認為死亡是神秘的、獨一無二的或是難以理解的。我想檢驗一下其中幾個觀點。 其中一個我準備晚點再說,萬一今天說不完,那就下節課再說吧!有時候人們說我們孑然一身地死亡,或者每個人都是孑然一身地死亡,而這是某種…這是要表達某種對死亡的本質以及獨特性的深刻領悟。所以就算我們可以一起吃飯,可以一起度假、還可以一起上課,死亡卻是我們必須獨自經歷的事情,這是一種說法-我們孑然一身地死亡,我等會兒再來探討這種說法。 我首先想深入研究的是…不知怎麼地在某些層面上,根本沒人願意承認他們終究會死亡,我們已經區分過我們所說的肉體死亡和人格死亡,而人到底會不會死亡便是一個需要弄清的事情,你是否相信你會死亡也是需要弄清的,如果有人說,「你知道的,沒人真的相信他們會死」,他們可能有兩種意思,他們可能是指沒人相信他們將不再作為人而存在,這是一種可能,第二種可能的意思是沒人真的相信他們會經歷肉體死亡這件事,我們依次來考察一下。 到底有沒有理由讓我們相信,我們並不相信自己將不再作為人而存在呢?我覺得對於這種說法最常見的論據是這樣的…人們有時會說,既然不可能描繪出死後的世界-不可能描繪出死後的世界意思就是說,你不可能說出自己死了以後會怎麼樣,我們每個人都要從第一人稱的角度或是類似的方式去思考,想一想你自己正在死去,你將死亡,既然根本不可能描繪,根本不可能想像,所以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有可能會死,有可能不復存在。 這個觀點的意思好像是說,你不能相信那些你無法描繪或想像的東西,而這種假說、這種命題、這種臆斷並不是那麼確定的。我覺得也許我們不應該同意這種看法,說什麼要相信一件事情你就得能把它描繪或想像出來吧(口誤)!但作為討論基礎,我們該感謝這種假說,我們假設,要相信某件事就得能把它們描繪出來,然後呢?我們根據這個觀點要怎麼得出我不相信我會死、我不相信我將不復存在這個結論呢?當然,這個觀點主張的是我無法描繪或想像我的死亡,我無法描繪或想像出我死了的樣子。 在這裡作一些區分是很重要的,我當然可以想像我生病的畫面,我身患癌症躺在病床上眼看要死了,身體越來越虛弱,也許我甚至還能描繪出我死亡那一刻的情景-我對家人和朋友們說了再見,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灰暗模糊,意識越來越難以集中,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但是這種說法並不是指我不能描繪生病或將死的情形,而是指我不能描繪出死亡的樣子,試試看好啦,試著想像死掉的自己會怎麼樣?死掉是什麼樣的呢? 有時人們稱這是一個謎,我們不知道死掉會是什麼樣,因為每當我們試圖想像的時候我們都失敗了,我們做不到,我傾向於認為這樣思考這個問題是很混亂的,你自己給自己設定目標,想把你自己擺到一個想像自己死亡的境地,於是我就從試著去除,我明白我死後不會再具有的意識生命,開始我什麼都聽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我什麼都沒法思考,你們可以試著想像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感覺不到、不聞不見是什麼樣的,你做不到的,所以你就乾脆手一甩說,「哦,我不知道那會怎麼樣,那一定是很神秘的吧!」 一點都不神秘,假設我問「成為這個手機會怎麼樣」,回答就是,「沒什麼怎麼樣」,那不是說變成這個手機能如何如何,和變成別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所以說它沒什麼怎麼樣,這是一種感覺或者說體驗的特殊方式。不是這樣的,手機並沒有任何體驗,作為一個手機沒什麼怎麼樣的,想像我試著問自己,「如果我是我的原子筆會怎麼樣」,我試圖想像,首先,想像自己變得非常非常硬,因為如果你是一支原子筆,你的身體就不能太軟,你不能動,想像一下,自己非常非常無聊,因為你根本不會有想法或是興趣,不,這樣想像自己變成一支原子筆是完全錯誤的,變成原子筆不會怎麼樣、沒什麼好描述的、也沒什麼好想像的,變成一支原子筆是什麼樣也沒有什麼神秘的,變成手機也沒有任何神秘的。 同樣地,我也要告訴你們死亡根本就不神秘,它不會怎麼樣的,我並不是說,「哦,死亡是如何如何的,而不是怎樣怎樣的」,我的意思是根本就沒有可描述的東西,當你死了,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想像。好了,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總結出,考慮到這個前提,「如果你不能描繪或想像出來,你就不能相信它」,既然我剛說過,看,你不能想像死亡,但那不是因為想像力不足而是根本沒什麼好想像的,仍舊是根據這個前提,「如果你不能描繪出一件事物,你就無法相信它」,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得出你不能相信你會死亡這一結論呢?不,我們不該得出這樣的結論。 畢竟你的內心不僅不能描繪出死亡是什麼樣的,你的內心也一樣不能描繪出一場無夢的睡眠是什麼樣的,一場無夢的睡眠沒怎麼樣,當你進入無夢的睡眠你也沒有想像或體驗任何事,同樣地,你也不可能去描繪出或想像如果昏厥過去,進入完全無意識狀態、什麼都感覺不到會怎麼樣,沒什麼好描繪或想像的。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得出,實際上沒有人相信他們會進入無夢睡眠這一結論呢?那就太傻了,你當然是相信你有時候會一覺無夢,我們是否應該說,某些昏過去、或是知道他們自己會昏厥的人,從來不相信他們真會昏厥過去呢?那也太傻了,他們當然相信自己會昏厥。 僅僅從他們內心無法描繪出這件事發生的事實,並不能得出沒有人相信他們可能進入無夢睡眠狀態這一結論,僅僅從他們內心無法描繪出昏厥過去不省人事會怎麼樣的事實,也不能推出沒人相信他們真會昏倒這一結論。僅僅從你內心無法描繪出死亡會是什麼樣的事實,也不能推出沒有人相信他們會死亡這一結論。 但我不是一開始的時候就感謝過那個給出這個論點,即認為要相信某件事物你就得能夠描繪出它的人嗎?我不是剛說過,「看,你無法描繪出你的死亡」嗎?我是不是要收回這句話了呢?既然我說你可以相信你會死,但你的內心又無法描繪出死亡,我是不是收回了,要相信某件事物你就得能夠描繪出它的論斷呢?不是這樣的。 雖然我對這個說法表示懷疑,我還是要繼續感謝那個給出這個論點的人,因為我還無法肯定你是不是無法描繪出死亡,你可以描繪出死亡,沒問題,你只是無法從內心去描繪出它,但你可以從表相去描繪出它,我很容易就能描繪出自己處於無夢的睡眠狀態的樣子,我現在就在這麼做-我腦中想的是我躺在床上睡著,並且沒有做夢的畫面,我能夠輕易想像自己正在昏迷或是已經昏過去了的樣子,想像自己沒有意識、平躺在地上,我也可以很容易地想像自己死了,在腦中描繪出我的肉體被放在一口棺材中,肉體不再運行任何機能,所以就算「只有描繪出來才能相信」這個觀點是對的,就算你不能從內心描繪出死亡是什麼樣,也並不能推出你不能相信你會死的這個結論,你只要從表相上描繪出來就行了,這樣就搞定了。所以我總結一下,你當然可以真的相信你會死。 但與此同時,提出這個論點的人也得到了可能的回答,這是個非常普通的回答,他說,「看,我試著去想像這個世界,我承認只是從表相上,我試著去想像這個沒有我存在的世界,我再也沒有意識了,我不再是一個人,不再對任何東西有感覺,我試著想像那樣一個世界,比如說,我描繪出看見我自己的葬禮,而當我試著這麼做的時候、我在觀察它,我在觀賞這場葬禮,我看著這場葬禮,於是,我又在思考了,所以我並沒有真正想像出這個我所不存在的世界、這個我死後的世界、這個我根本沒有思考或觀察能力的世界,通過作為這場葬禮的觀察者,我把自己偷偷變回來了」。 每一次我試圖描繪出自己死亡的樣子,我都把自己偷偷變回有意識的、存在的人,並且,我從人格上來說還沒死,也許我的肉體…我想像自己的肉體已經消亡了,但我並不是想像我自己-我這個人死亡了,可以隨之推出這個論點接下來說:我並不是真的相信我會死,因為當我試著想像一個我死掉的世界,我就變回了沒死的狀態。 很多地方都體現出這個論點。我引用一個佛洛伊德的例子,佛洛伊德說,這是引自你們要讀的一篇沃爾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的文章,題目叫《死亡》,他引用了佛洛伊德的話。 佛洛伊德說:畢竟一個人的死亡是超越想像的,無論何時我們試著去想像它,我們都會發現我們像旁觀者一樣地活著,因此這一說法會受到精神分析學派的挑戰,實際上,沒有人相信他自己的死亡,或者這麼說也一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我們每個人都確信自己將永生。 好啦,這就是佛洛伊德的話,基本上這就是我剛才給你們講過的那一套論證,當你試著想像自己死去,你就把自己變回了旁觀者,於是佛洛伊德推出,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沒有人真正相信自己會死。 我想說的是,我認為這個觀點很可怕,你們中有多少人相信…儘管你不在場,但會議還是照常進行的呢?假設你是某個俱樂部的成員,今天下午要開會你卻不能到場,因為你要去一個別的地方,於是你問自己,「我是否相信,即使我不去這會議也照常舉行呢」?乍一看好像你是相信的,但佛洛伊德式的觀點會說你並不相信,試著想像一下,試著描繪出一場沒有你參與的會議,而當你確確實實地描繪出它,在你的腦海中就有了那個房間,你想像出了,或許人們圍坐在桌子邊談論著你們俱樂部的事情,我又把自己變回了一個觀察者,如果像你們一樣,我想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從房間的一角想像這些事情,或是從牆壁上向下看,通過一隻蒼蠅的視角,我又把自己變回了一個觀察者,我最終還是真切地站在房間裡了,所以我並沒有真正想像出沒有我的會議,所以我猜我大概並不相信,沒有我在的話這場會議也會舉行。 如果佛洛伊德的死亡觀點,也就是我們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死這個觀點是正確的話,那麼說我們沒有人相信,即使我們不在會議也會舉行也是對的,但那太傻了,顯然我們實際上都相信,不止是一點點可能性,會議沒有我們也照開不誤,即使當我想像那場會議的時候,從某種角度來說我還是把自己變回了觀察者,我認為由此可以推出,我把自己變回觀察者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我不相信,我是在腦中觀察的可能性,我可以相信某場會議正在舉行,即使當我描繪出那場會議的時候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觀察者,我相信我不存在於世界上的可能性,即使當我描繪出沒有我的世界的時候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觀察者。 佛洛伊德的錯誤就是…雖然我在批判他…其實不止佛洛伊德一個人提出這種論點,我們會時不時地碰到有人這麼認為,去年我們學校法學院的一個人就提出了這種觀點,並且說他認為這種觀點很有道理,所以說,人們覺得這種觀點有道理,我卻認為這是個糟糕的觀點。這裡的困惑之處…我認為當人們這麼說的時候犯的錯,我認為他們正在犯的錯是,問自己描繪出的內容是什麼,這是一件事,而當你看著你描繪出的內容時,你是否存在這是另一件事,你是從某種特定角度去描繪出的嗎? 假設我拿著一張海灘的照片,上面一個人也沒有,好了,難道我是在照片中的那個海灘上嗎?當然不是,但當我看它時,不管是真實地看著還是在腦海中想像,我都是從一個角度去看它的,當我想到它的時候…我從某種角度去看待這個海灘,說不定正好就是在海灘上呢。如果有人畫一幅海灘畫的話…但儘管如此,它們都不意味著描繪出這個海灘我就必須得在海灘上;看著一幅畫並不意味著你得在畫裡;從某種角度去觀察一場會議並不意味著你得參加會議;從某種角度去觀察沒有你的世界也並不意味著你得存在於世界上。所以儘管的確如此,當我想像種種沒有我的可能性時,我正在想著它們正在觀察它們,我是從某種特定角度、特定立場去觀察它們的,即使是這樣我也可以不在我所描繪出的那場景中,所以我認為佛洛伊德式的論證是錯的。現在也許還有些理由讓我們相信「沒人相信他們真的會不復存在」這一說法,但如果對此說法還有什麼別的論證的話,我倒非常樂意洗耳恭聽,因為這個說法不管怎麼看我覺得都是不成功的。 在一開始我區分了兩種,人們說,「沒人相信他們會死」時可能有的想法,第一種是說沒有人相信他們會停止作為一個人而存在,而我剛剛解釋了為什麼我認為,至少這個說法最常見的論據是不成功的;第二種可能的解讀是,沒有人相信他們的肉體會死亡,那就是指更為平常的死亡事件,你的肉體停止運作,最終變成一具屍體被埋葬,諸如此類,有時這兩種解讀都沒有人相信,當然,我想通常情況下人們會把這兩個問題混為一談,當他們說你不相信你會死,是說:你不相信你的肉體會死呢?還是你不相信你作為一個人會不復存在呢?可能當人們這樣說的時候並不清楚他們腦中想的是哪一個。 但至少我們得試著去重點研究第二個問題到底是不是對的,到底有沒有理由讓我們相信,沒有人相信他們會經歷肉體上的死亡呢?畢竟就算你相信你的靈魂會上天堂,所以你作為人並不會消失,你可能還相信你的肉體是會死的,我們大多數人想必是相信肉體是會死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雖然已經有人提出這一觀點,這樣說還是有點奇怪的,即在某種層面上人們並不真正相信他們會死。 下面我來指出這種說法哪裡奇怪,因為人們的一切行為都會變得非常非常難以理解,如果他們並不真正相信他們會死的話,比如說人們會去買人壽保險,以便...似乎該這麼解釋,他們相信他們很有可能在某個特定時刻死亡,於是…如果他們真的死了,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家人能得到照顧,如果你並不真的相信你會死,也就是經歷肉體的死亡,那你為什麼要買人壽保險呢?人們寫遺囑,「我死後,我的遺產要這麼這麼分配」,如果你並不真的相信你的肉體會死,你幹嘛還要寫什麼遺囑呢?既然很多人都寫遺囑,很多人都買人壽保險,看來好像最自然的說法是,很多、或者至少多數人…至少很多人相信他們會死。 我們為什麼會那麼想呢?覺得自己不會死的原因,對於這一說法沒那麼徹底敵視的原因是,當人們最終生病的時候,人們經常會感到措手不及。我讓你們讀過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The Death of Ivan Ilyich),伊凡‧伊里奇倒下了,他傷害了自己,他的傷並沒有好轉,他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最終他死了,令人驚奇的是,伊凡‧伊里奇很震驚地發現自己是會死的,當然托爾斯泰想要讓我們相信的是,通過解釋這種觀點,試圖證明的是…我認為托爾斯泰想要說明的是我們大多數人實際上就在伊凡‧伊里奇的船上,我們口頭上說著我們會死,但在某種層面上我們並不相信這句話。 再次提醒大家注意,我只強調一下重點,相關的信仰缺失與肉體死亡是有關聯的,這也正是伊凡‧伊里奇所質疑的,他的肉體會死嗎?這麼說來,他是會死的嗎?這件事突然讓他意識到他是會死的,我們都知道伊凡‧伊里奇仍然相信靈魂是存在的,相信他會上天堂什麼的,所以他並不是在疑惑他作為一個人會死亡,他不是想到他是作為一個人死去,他驚訝的是他的肉體會死亡,他的肉體竟然不是永生的。托爾斯泰高度現實、並且可信地刻畫出了一個因發現自己會死而大為驚訝的人,正如他所描述的,人們從亞里斯多德的邏輯課那裡學過一個著名的三段論,所有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會死,伊凡‧伊里奇說,「對對,我知道,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這可能有點不太合理,可能無法推導出這個邏輯,但我們並不是在問,不相信你的肉體會死到底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我們只是希望大家注意到這個事實,即有些人會驚訝地發現他們並不是永生的。 儘管如此,請注意,我假定伊凡‧伊里奇是有遺囑的-據我所知他還買了人壽保險,於是我們現在在一個特殊的情境下-一方面伊凡‧伊里奇的某些行為暗示了他相信自己終有一死,相信自己的肉體是會死的,但是當他真正面對自己會死這件事時,他所表現出的震驚和意外有力地表明他的說法是對的-他不相信自己會死。 怎麼會這樣呢?在這裡是個謎,即使是在我們談到這個問題之前,像這樣的例子會有多少呢?這是個謎,我們到底該如何理解這個例子呢?我們也許需要區分,他的意識裡相信的是什麼?他的潛意識裡又相信的是什麼?可能在意識的層面他相信自己會死,而到了無意識的層面,他覺得自己會永生。 或者也許我們需要區分他嘴上隨便說說的那些事,和他真正本質上相信的那些事,也許他只是嘴上說自己會死,如果你問他「你會死嗎」?他會回答,「我當然會死」,也因此他才去買了人壽保險,但他是完全地、真正地從根本上相信自己會死嗎?大概不是,如果我們想要理解伊凡‧伊里奇的話,我們就要作出這樣的區分。 假設我們已經區分完了,但我們還是得問…不是問「到底是不是不相信自己會死」,而是問「有沒有理由讓我們相信,我們大多數人在那種情境下,就算我們口頭上說著我們是會死的,但有沒有理由讓我們相信,本質上我們並不真那麼想的呢」?那就是我們下節課要討論的問題。 2007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