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二);生命的價值(一)

講座十九

本講座進一步探索的問題是,在適當的情況下,永生是否值得期待,然後探討一些美好生活本質的不同理論。是什麼讓生命值得活下去?一種普遍的理論是享樂主義,但一個稱為「體驗機」的思想實驗顯示出,這種看法可能不適當。

講座十九:永生(二);生命的價值(一)

    雪萊•卡根教授:我們一直在討論永遠不死是否值得期待,永生是不是件好事,是像我們大家一般認為的那樣,還是像伯納德•威廉斯所說的那樣,它並不值得期待,我們要研究的問題是,盡可能打開你的思路,不去考慮茍延殘喘地延長現實生活中那種每況愈下的生活,你會生病衰老、有氣無力,不去考慮那樣的永生是否有價值,而是去考慮是否能描述一種你想永遠過下去的生活,這是我上節課留給你們的問題。 我想我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我傾向於認同威廉斯的觀點,我認為不管我們如何定義這種生活,那會是個很長的定義,這裡關鍵的一點就是,永生的意思並不是活很長時間,也不是活特別長時間,而是永遠地活下去,我覺得這很難,實際上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有你希望永遠做下去的事情。 我有位朋友有一次跟我說,他希望永遠活著,這樣他可以每天吃泰國菜,直到永遠。我也蠻喜歡泰國菜的,但是一想到要日復一日地吃泰國菜,吃上幾千幾萬幾億幾兆年就沒那麼吸引人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場噩夢。我前面也舉過相同的例子,雖然我喜歡吃巧克力,我愛巧克力,但要讓我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吃巧克力,那最後我就想吐了。 隨便舉任何一件事,你們有些人喜歡玩填字遊戲,可能每天花上幾小時玩玩字謎很有意思,但設想讓你日復一日地猜字謎,十年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一兆年,最後在我看來你大概會說,「我實在不願猜字謎了」。當然還會有一些你從沒見過的新字謎,但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會說,「儘管我沒做過這個字謎,但我以前做的已經太多了,萬變不離其宗,儘管這個字謎的組合方式我沒見過,但也引不起我的興趣」。 當然填字遊戲也不是什麼艱深難題,我們也許仍感疑惑,如果我們找到了更具挑戰性的問題會不會更有意思呢?這也許會給我帶來不一樣的體驗。我很喜歡數學,花大量時間研究數學問題,做深入細緻的演算看起來很吸引人,但即便如此,當我想到要永遠研究數學或者永遠研究哲學,比起數學顯然我更喜歡哲學,這都不是令人嚮往的生活,我想不出自己希望永遠做什麼。 當然這個說法有漏洞,我們並沒說過要永遠研究數學而不幹任何別的事情,我們並非用50、80、100年的時間,並不是每天都幹同一件事,我們每天事務紛雜,但這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晚上吃泰國菜,中午吃中餐,或者週一週三週五吃中餐,週六周日吃泰國菜,每天下午花兩個小時研究數學,早上花三個小時研究哲學,這樣的生活讓人嚮往,但是當你想到永遠這樣過生活,無法擺脫、無從解放的時候,我認為你對永生的美好憧憬就會變成噩夢。 當然也許我的想像力不夠奔放,我過去的一位同事曾描述過天堂裡神仙般的日子,或許那值得永遠擁有,她描述說,想想當你和一位摯友言語投機,你希望談話一直繼續,除了上帝誰也不是如此博學的摯友,所以這樣的談話值得永遠持續。當然我可以說這樣的話,但當我想像這種情形,認真來看,至少就我個人來講,這一點都說不通。我沒有一位朋友我願意和他永遠交談下去,當然有人可能會說,只是想像有這樣一位朋友你願意和他永遠交談下去,但問題是我想像不出這種情形,我盡力去想像一種生活,它可能令我嚮往並永遠吸引我,我想不出來,這簡直是場噩夢。 當然也許我們不用這樣想像,同樣的情形一周接著一周不斷發生,我們可以拿職業生涯為例,也許你可以花50年或者100年專職研究哲學,然後花50年或者100年研究數學,花50年或100年去旅遊,花50年或100年去搞藝術,畫些水彩畫,諸如此類。好了,看上去好像我們能消磨更多的時間,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永遠的意思是永無盡頭,我想像不出任何一種生活我希望永遠過下去。 當然你可能會說,應該有些生物會希望永生、會享受永生,也許你說得不錯,科學家已經做過如下的實驗,有一些...你可以在老鼠大腦中植入一個電極,如果電極位置正確,那麼當電極通電它就會刺激老鼠的快樂中樞,使它獲得一陣快感,很強烈的一陣快感,實際上你可以把電極和導線接到一個控制桿上,然後教老鼠推動控制桿使它自己獲得快感,現在老鼠會怎麼做呢?或許不出所料,它們會不停地推控制桿,實際上它們不吃不喝地推控制桿,它們不再有交配的慾望,它們只是不停地使自己獲得快感直到它們死去。 當然死去對老鼠是件壞事,但如果我們假設老鼠能夠永生,也許你能給它靜脈點滴補充營養,那麼很容易想像老鼠會永不停歇地推控制桿使自己獲得快感,永生永世心滿意足地做這一件事。想像老鼠這麼做很容易,為什麼不能想像我們自己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如法炮製呢?現在不是老鼠了而是人類,控制人腦內電極產生刺激使我們獲得強烈的快感,我們假設這種快感永不衰竭,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神往呢? 當我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也請你們思考一下,我不覺得這番景象有多吸引人。請注意我並不是在說這種刺激不能使我們永遠獲得快感,我是在說人和老鼠是有區別的,當我...我當然會非常享受,無疑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會非常享受,但我認為過了一段時間會出現...人類有審視自身經歷的能力,或者說跳出圈外自我評價的能力,即使現在我坐在這裡講課,我的一部份,因為我正在提這個問題,我的一部份意識在想課堂效果如何?我講清楚了,應該講清楚的內容了嗎?如此這般,我們可以反省自己正在做的事。 現在假設你在快樂製造儀裡過了一會兒,你的部份意識會問,「我怎麼覺得這感覺和昨天一樣,而且和前天大前天也一樣,我估計明天還是這感覺,後天也是大後天也是」,那麼最終你會開始發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就是這樣天天享受快感嗎?」作為人不同於老鼠,我們不是得過且過地活著,我們要站在更高的角度來反思這種快感,我們要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我估計最後這個問題會折磨你、侵蝕你,凌駕於你的快樂之上,最終你會恐怖地發現,實際上你陷入了和老鼠同樣的境遇,當然你的意識告訴你,老鼠般的生活不是全部,確切來說這部份意識會奮起反抗,反抗這沒完沒了的老鼠一樣的廉價快樂,所以我不認為如此永生是件好事,或許對老鼠是好事,但對人不是。 當然我們可以通過讓自己變得像老鼠來解決這個問題,改變我們的思維過程,或許正確切除額葉能做到這一點,我不太瞭解具體細節,基本上是剪斷你相關的神經連結,這樣我們就不能進行高級思維了,再也不會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再也不能從低級快感中昇華出來,毫無疑問通過手術你可以把我們變成像老鼠一樣的生物,我估計到那時我們也會永遠享受快感了。 但是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你能做些什麼使一個人快樂,或至少永生永世地自得其樂,問題實際上是,坐在這裡的你們想像一下那種生活,你自己想不想一輩子這麼過?你是否會接受額葉切除手術?至少在目前看來這是唯一的方法,來想像一種你希望永遠過下去的生活,當然把我弄成這樣子,也許我就喜歡活到永遠了,但這不意味著我現在就想這樣,對我來講這不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對我來講這是你強加給我的可怕懲罰,你減少了我身上人的功能,使我不能做出正確反應,把我變得和老鼠一樣,所以當問道,「有沒有一種生活讓我或你願意永遠過下去」時,這個問題是問,你們的當前、當下有沒有一種生活你願意永遠過下去,不是那種如果我們改變了你那個東西願意永遠過下去,我看不出有這種可能。 對了,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們不做額葉切除手術,不變成老鼠,假設我們只是說,問題其實就是這樣,問題就是乏味、就是單調,就像你研究數學研究煩了一樣,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如此這般,你說,「沒錯,這裡是有個數學問題我還沒解決,但那又怎樣?我做了太多的數學研究,它對我再沒吸引力了」。或者你逛遍了全球各大藝術博物館,然後你說,「沒錯,我看夠了畢卡索,看夠了林布蘭,我已領略了這些作品的所有內涵,難道就沒什麼新東西了嗎?」問題是,不、不,我們還有,即使還有新作品,它們也不是什麼使我們耳目一新的東西。 那麼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辦法大概是某種記憶消除法,某種漸進式的記憶消除,我現在在這裡,一百歲一千歲50萬歲,反正是很長時間,你對生活煩透了,但如果我們現在能讓人逐漸遺忘一些事情,那麼我不記得十萬年前發生的事了,到我一百萬歲我不記得50萬年前年少時的所作所為了,我一百五十萬歲的時候我再也記不得那些陳年舊事了,我知道我一直活著,或許我以前是不是活著我都忘了,我只記得最近這一到兩萬年發生的事了。 既然我們處在這種狀態,我們為什麼不徹底改變你的愛好、要求和品味呢?於是你對音樂的品味在這幾千年中逐漸變化,你對藝術和文學的興趣也一樣,你現在喜歡數學,但你後來不喜歡了,你變得喜歡中國詩歌了等等,這樣能解決問題嗎?如果我們採用這種完全徹底漸進式的改變,不是一些不痛不癢的改變,而是徹底改變我的記憶、信仰、願望、品味,這難道不是那種永遠可以享受的、而且不是老鼠那樣的永生嗎?我會學習中國詩歌、我會研究數學、我會學習天文學等等,這比老鼠過的那種生活強多了,而且我不會感到厭煩,因為大致說來我每個時期都不一樣,實際上我認為在一些情況下這是可以實現的,特別是失憶藥劑量足夠的情況下。 但這個例子應該會使你想起我們以前談到過的一個例子,即瑪士撒拉案例。瑪士撒拉,還記得嗎?當我們談到人格同一性,我們想像一個人,我當時說的時間還比較短,我說的是幾百年,一百歲200、300、600、700、800、900歲,等到瑪士撒拉900歲的時候,他已不再記得任何童年往事了,當我思考瑪士撒拉案例時我發現,即使有個人是800歲的我,和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同一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會說,「那又怎樣?當我思考自己想從生存中得到什麼時,並不是在想遙遠的未來會有個人是我,這還不夠,那個人一定要和我有足夠相似的人格」。 你告訴我,「將有個活著的人,他會是你,但完全不像你,品味不同,不記得自己曾經教過哲學等等」,我會說,從形而上學的角度來看這確實很有趣,但就我個人來講我還真不在乎,如此生存下來我一點不感興趣,就算念兩句咒語,「不管怎樣他就是我」也不能讓我更感興趣,我希望的不僅僅是有個人是我,我希望他和我足夠一樣,瑪士撒拉案例的問題在於,經過太久時間,他已不再像我了,所以其實我並不關心是不是有個人仍然是我,要是他一點也不像現在的我,又有何用? 但這就是我們剛才討論的,循環往復記憶遺忘中發生的事情,十萬年後可能會有個人,五十萬年後也會有個人,他們可能是我,但我不在乎,我沒得到我希望從生存中得到的東西,所以這或許是一個兩難困境,永生是否值得永遠擁有呢?一方面,如果這個人一直是我而且像我,我就會感到厭煩,唯一的方法是將我的額葉摘除,但這並不可取,如果我們通過漸進式記憶遺忘以及徹底改變人格來解決厭煩問題,或許你就不會厭煩了,但我不願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個人是不是我對我並不重要,就如同有人告訴我,「那時會有另外一個人,喜歡中國詩歌」。 所以什麼樣的永生會吸引我呢?我想不出來,所以我贊同伯納德•威廉斯的說法,他指出永生不值得擁有,它其實是場噩夢,一副你渴望掙脫的枷鎖。 我們提出這一論斷並不是說我們在50、80、100歲時死去是件好事,確實十萬年以後、一百萬年以後,隨便多久,生活最終會變得令人厭倦,但這並不說明生活會在50年80年或100年以後變得令人厭倦,我不相信我能在撒手人寰之前做完我想做事情當中的九牛一毛,我想你們也一樣。 所以或許最好的生活形式並不是永生,我認為它不值得期待,也不是我們現在這個樣子,你只能活上50、80、100年,我認為最好的生活形式是,想活多長活多長,這是朱利安•巴恩斯在他《夢想》篇章裡想像的事情,我讓你們讀過它,巴恩斯想像天堂就是你可以一直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想做就可以,但是巴恩斯指出最終你會厭煩的,當你厭煩了你就可以停下來,不過我們能否結束生命?這一點我們一直在強調,即永生並非是件好事,但這裡的新思想是,理想生活就是活到滿意為止,活到你領略了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事物。 這一觀點讓我們想起,這也是我以前講過的觀點,對剝奪說最好的理解並不是說我們必有一死這件事是壞事,如果永生確實不值得期待,那麼我們必有一死就是好事,因為它保證我們不會永生,那會是場噩夢,永遠醒不來的噩夢。不過即使我們終將死去不是壞事,死亡發生時仍然可能傷害我們,我們仍然可能死得太早。 剝奪說指出死亡是壞事,當它發生時它剝奪了我們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只要我們活著就能得到的美好事物,但如果生命不能再給你好東西,如果你將得到的是負面的而不是正面的東西,那麼這時死亡就不是壞事,它會是好事。死亡只有在剝奪了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時才是壞事,如果它剝奪了你悲慘的未來,那麼死亡就不是壞事而是好事。 如此闡述這個觀點,我已經假設我們至少可以對生活品質做出某種全面的評估,你過得有多好?生活給了你好東西還是壞東西?是值得繼續活下去還是不值得繼續活下去?所以我打算轉到這個話題,大概花上一節課多一點的時間,包括這堂課的後半部份和下節課的一些時間,來討論什麼是美好的生活?我們如何評估一種生活是好的還是壞的。我說的不是高尚的生活,我是指對活在其中的人有益的生活,一種你認為「我從中受益」的生活,它包含了什麼元素成分和內容,是壞生活裡沒有的。當然了,這並不意味著非黑即白,不是好生活就是壞生活,而是關於程度的不同,好點的生活和差點的生活。那衡量好壞生活的標準是什麼呢?好生活裡面包含了什麼?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對幸福本質的探討,和我們課程中的其他話題一樣,它也是個複雜的問題,需要花大量時間來研究。我們現在要做的和以前一樣,點到為止,但首先要說的第一個問題我覺得是這樣的,如果你開始羅列生活中值得擁有的東西,看上去你似乎很難把它們分門別類,想一想什麼東西值得擁有?好了,工作值得擁有、錢值得擁有、性值得擁有、巧克力值得擁有、霜淇淋值得擁有、空調值得擁有。什麼事應該避免?應該避免失明、應該避免被劫、應該避免腹瀉、應該避免痛苦、應該避免失業、應該避免戰爭。 我們如何理出其中的頭緒?我認為最重要的一個區分是,我們需要分清那些因其結果而有價值的東西,嚴格來說只因其結果而有價值(的東西),以及自己本身就有價值的東西,或者說因其自身性質(就有價值的東西)。以工作為例,工作值得擁有,為什麼呢?工作值得擁有是因為,除其他因素外它能給你賺錢。好了,錢值得擁有,為什麼錢值得擁有?錢值得擁有是因為,除其他因素外你可以拿它買霜淇淋。好的,為什麼霜淇淋值得擁有?霜淇淋值得擁有是因為,當我吃霜淇淋時我有快樂的感覺。 好了,為什麼快樂的感覺值得擁有?問到這裡我們的回答不一樣了,在這裡我們說快樂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其他事情的價值在於它們是獲得最終快樂的手段,而快樂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因作為手段而具有價值的事情我們稱之為具有「工具價值」,因其自身原因具有價值的事情哲學家稱之為具有「內在價值」。如果我們審視一下前面那個好壞事情的冗長列表,我們會發現上面大多數東西都是有工具價值的東西,它們因其結果而有價值,或者相反,招致損害。為什麼疾病是壞事?除其他因素外,它意味著你不能享受生活,它剝奪了你的快樂,或者它可能意味著當你生病你無法保住工作,如果你無法保住工作你就掙不到錢,如此這般,最終列表上的壞事大多是招致損害的壞事,列表上的好事大多是使你受益的好事。 如果我們想探究美好生活的本質,這兩類作為手段的事情都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我們關注的焦點是本質上的好事和壞事。你需要問自己,「什麼樣的事情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它本身就值得擁有」,很自然我們會想到快樂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痛苦因其自身原因應該避免,所以痛苦是本質上的壞事,快樂是本質上的好事。順便提一下,從邏輯上講並沒有什麼限制一件事不能兩者皆是,而且實際上你還可以得到其他各種組合。你去看牙,牙醫戳著你的牙問,「這裡疼嗎?那裡疼嗎?」以此來確定牙齦發炎的地方,他引起的疼痛本身是件壞事,本質上的壞事,但儘管如此,它還是有用的,它作為一種手段幫助診斷牙齦炎,幫助牙醫治癒你的疾病,這樣你以後就不會再牙疼了,所以你現在忍受的疼痛實際上具有工具價值,是一種有價值的手段,即使它在本質上是壞事。 同樣的,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很開心,這時候的快樂具有內在價值,但它同時也具有工具價值。由於我工作開心所以我會幹得更努力,或許會更有效率、把工作做得更好,所以這裡快樂同時具有內在價值和工具價值。沒人說一件事只能非此即彼不能全占著,不過為了明確幸福的本質,我們關注的焦點不應該放在工具價值上,而應該放在內在價值上。什麼事情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而不管它們是否還具有工具價值,諸如此類,什麼事情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 什麼事情因其自身原因應該避免?通過上面那些例子我已經指出至少有兩件這樣的事情,看起來很合理,快樂就是本質上的好事,生命中即使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一件值得擁有的事,就是去享受,是快樂。反過來,一件本質上的壞事,一件減少生命價值的壞事就是痛苦,大多數人都同意快樂具有內在價值而痛苦本質上消減價值,它是負面的。 假設我們現在做個結論,做個大膽的哲學上的推測,快樂以及痛苦不僅僅是...快樂不僅僅是某件好事,痛苦不僅僅是某件壞事,假設這就是全部,假設我們認為唯一的本質上的好事就是快樂,唯一的本質上的壞事就是痛苦,這種觀點叫「享樂主義」。享樂主義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或許有些同學也相信它,它對幸福本質做了非常簡單的解釋,幸福就是享受快樂,最大限度地避免痛苦,這就是享樂主義。 我們稍後再討論。如果享樂主義不是正確的理論,好壞事情的列表上還要包含什麼,或者它就是正確的理論,我們稍後再談這個問題。請注意,如果我們接受享樂主義,或者我們稍後會看到的其他的幸福理論,如果我們接受享樂主義,我就能夠做出這類評估,可以幫助自己決定,就像我幾分鐘前談到的,如果生命對你一無是處,那你還不如死了,如此這般。 我們如何做出上述判斷?享樂主義為我們提供了簡單直接的工具,判斷你的生活是否值得擁有,是否聊勝於無。大概說來,你可以把所有快樂時間加在一起減去所有痛苦時間,然後看看結果是正是負,把全部快樂相加減去全部痛苦,如果結果是正的你的生活就值得過下去,結果若為正且數字越大,你的生活就越值得過下去。如果結果是負的,想想這說明了什麼?如果結果是負的,這說明你未來的痛苦多於快樂,這就是負數,你最好還是死掉得了,不是嗎?因為如果你死了你就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了,我們可以說,如果用數字表示的話,你的數字是零,不是正數不是負數,當然是零。如果快樂減去痛苦是正數,那它比零好,如果痛苦減去快樂,如果痛苦比快樂多,那麼結果是負數,它比零差,是一個不值得過的生活,這就是享樂主義的說法。 享樂主義有不同的方法計算細節,畢竟不是所有快樂痛苦在數值上都一樣,刺到腳趾的痛苦和偏頭痛的痛苦在數值上不一樣,它們和受折磨的痛苦也不一樣,所以我們需要制定紛繁複雜的公式,用痛苦乘上它持續的時間以及它的強度,得到痛苦數量,同樣快樂也可以持續更長時間、強度更大,你可以想像具體細節,有些問題會變得相當棘手,但只就我們的目的而言,我們不用去關心那些細節,這個想法大致說來,就是用某種合適的方法衡量快樂和痛苦,把快樂相加、把痛苦相加,看一下全部的快樂是否大於全部的痛苦,數字越大你的生活越好。 現在有了這一工具,你能做的不局限於評估整個生命,當然了,我們能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們能評估整個生命,你來到天國之門回顧自己的一生,原則上你可以把所有快樂加起來、把所有痛苦加起來,從快樂中減去痛苦,然後問自己,「我的生活過得怎麼樣呢?我的一生有多幸福呢?」或許你會想像另一種生活,如果我當時做醫生了而不是做律師,我的生活會變得幸福或悲慘多少,或者如果我成為藝術家、或是學者、或是海邊流浪漢、或是農夫,我的生活會變得幸福或悲慘多少,那個數字會變大或變小多少? 儘管我一直在說數字,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真能把它們精確數字化,而且我們也不認為大多數人真能計算出某種精確的數字,大多數人沒有足夠的資訊來精確瞭解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如果我選擇做農夫而不是做哲學家,不過享樂主義也沒說從實用的角度出發我們真能這樣做,它說的是理論上,原則上當我們面臨選擇猶豫不決時我們可以問自己,「我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會變好還是變壞?」至少我們可以採用的一個標準是用快樂減去痛苦。 當然享樂主義也指出,儘管我們不能精確無誤地算出結果,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做出有根據的推測,你決定是上耶魯讀大學、還是去俄亥俄州立大學、還是上哈佛,如此這般,你問自己,你試著規劃未來你問自己,「去哪個地方對我更有好處?我面臨的這些選擇、人生的岔路,哪條路會帶來更多的快樂和更少的痛苦?」這就是享樂主義說的思考方法。 順便提一下,當我們對未來作出選擇時,至少從享樂主義的角度看,沒有必要考慮之前的事情,因為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我們改變不了以前你獲得的快樂和你承受過的痛苦,只有將來是未定的,所以我們不僅能評估全部生活,如同站在天國之門回顧一生,我們也能評估從此以後的生活,哪一條未來之路能帶給我更美好的生活,使我更幸福,那種用快樂和痛苦衡量的幸福,我們盡力評估,不管未來是好是壞,我們盡力在其中比較。 當然了,我們不僅可以評估從此以後全部的生活,我們也可以評估明年或下半年,或者今晚的事情,我們會談到今晚該做些什麼呢?我應該待在家裡寫論文還是去參加聚會?哪一個會使我今晚過得更愉快?我大概更喜歡參加聚會而不是寫論文,而且離論文交稿還有段時間,諸如此類。我們不僅可以評估整個生活,還可以評估生活中的一部份。 好了,如果我們接受享樂主義,這些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但我們還未確定是否應該接受享樂主義,即便知道一些同學、甚至很多同學接受享樂主義,我也不會吃驚,這是個很流行的觀點,不僅在哲學家中,從哲學誕生起就有這個觀點,而且也存在於街頭巷尾之中,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觀點,什麼使得生活值得擁有,什麼東西因其自身原因值得擁有,是獲得快樂和避免痛苦,但話雖如此,儘管這個觀點很流行,我個人認為它肯定是錯的。並不是說我認為快樂不好痛苦不壞,享樂主義的問題在於,它認為只有這兩樣事是重要的,我認為美好的生活不僅僅意味著獲得快樂和避免痛苦。 我以前講過,當談到老鼠快樂機的時候我說,把我放進去我也能自得其樂,但我不想這樣,為什麼?因為生活中除了快樂和避免痛苦之外還有其他東西,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 也許我們會說,老鼠的那種快樂不是唯一的快樂,還有其他快樂,比如欣賞藝術、陶醉於落日餘暉,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至少當我想到老鼠快樂機時,它確實是那種廉價的無差別快感,所以它不說明問題,它沒有給我們帶來人類渴望的那種高層次快樂,深厚的友情、流暢的溝通、兩性的親密,這種快樂老鼠快樂機提供不了。 那麼難道享樂主義就正確了嗎?難道它就正確了嗎?只要我們考慮了樂趣的重要性,找到了正確的樂趣類型,並把快樂定義為,是且只是這種樂趣就可以了嗎?不,我仍然認為它是錯的,但確實,我們需要換一台比老鼠快樂機更高檔的機器,羅伯特•諾齊克就此提出過一個思想實驗,他是個哲學家,幾年前去世了,生前在哈佛任教多年。 諾齊克讓我們想像一台體驗機,假設科學家發明了一種方法,不僅僅是刺激你腦部特定的快樂中樞,而是讓你徹底融入紛繁複雜的虛擬現實中,那麼當你進入這台機器,你會獲得一模一樣的感覺,就如同你真的在做...這裡可以填上各種事情,你體驗到一模一樣的攀登聖母峰的感覺,比如說你感到風拍打著你的身體,當然你不會真的被風吹打,嚴格來講這不是真的,因為你沒站在聖母峰上,這裡沒有風,真正發生的事情是你泡在心理學家的水槽中,頭上佈滿電線,待在他們的實驗室裡,但是你不知道自己泡在水槽裡,進入機器以後你相信自己正在攀登聖母峰,你感到成功登頂的喜悅,勁風拍打著你的下顎,你感到滿足,你還記得繩索繃斷時你命懸一線。 這和看電影不一樣。問題的關鍵是,當你看電影時雖然也很真實,但你的一部份意識知道自己在電影院裡,但在體驗機裡,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實驗室裡,當你在體驗機裡,你的大腦接受一定方式的刺激,你心裡產生一模一樣的體驗,就如同你真的在做這件事一樣。 所以想像在體驗機裡的生活,想像放入一盤磁帶,想想這是個多老的例子,我們居然還在談放入磁帶,想像放入一張DVD,裡面存放了所有最棒的體驗,什麼都有。這裡也許不同,人有不同要求,好的,我們放入一些,比如你想寫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那麼你就會體驗到這種經歷,你枯坐到深夜,文思枯竭,把稿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摔爛你的電腦或者什麼別的東西,看你用什麼寫小說了。 或者你希望發現癌症的治療方法,那麼你就得到了一模一樣的體驗,你在實驗室工作獲得了重大突破,你最終發現了抗生素的正確配方等等,或者你希望看到最美麗的落日、最迷人的風景,你得到了一模一樣的體驗,就如同你真的在做這些事一樣。 這就是在體驗機裡的生活。這些事你一件都沒做,你泡在實驗室裡,但是體驗是一模一樣的。現在問問你自己,你希望自己一生都在體驗機裡度過嗎?問問你自己,如果你發現你現在正生活在體驗機裡,你會有什麼感覺? 這裡我需要做些說明。這一完美精妙的哲學案例最近幾年被《駭客任務》這部電影毀了,現在不論何時我講這個例子,人們就會說,「這台邪惡的機器,忙著用你的肉體當電池」或者什麼別的,不是嗎?還有「當我體驗這些事情的時候,那些人要是吃我的肝臟怎麼辦?」別去這麼想,並不是那個邪惡的科學家故意欺騙你好完成他邪惡的實驗,不是這樣的。 同樣的,當我們在機器裡不是像《駭客任務》裡的那種擔憂,如果你擔憂,當我在機器裡全球貧困問題會怎樣,你就想像所有人都在體驗機裡,每個人都有最棒的體驗磁帶。現在問問你自己,我讓你們問自己的是,你希望自己一輩子待在體驗機裡嗎?我不是說在裡面待一週一月甚至一年,這樣好不好玩。 嚴格來講,這個問題是,難道體驗機裡的生活真比現在的好嗎?儘管如果我發現一些同學的生活很糟糕,我會非常非常難過,以至於體驗機裡的生活是種解脫,但這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體驗機裡的生活給了你生活中全部值得擁有的東西了嗎?生活中全部值得擁有的東西,它是人類存在的最好形式嗎?根據享樂主義回答,是,也只能是「是的」,體驗機裡的生活完美無缺,只要你放對了磁帶,你就能獲得最好的快樂、最完美的體驗,因為這就是人類幸福的全部含義。假設這台機器賦予了我們全部,不會再有更多的事情了,不會再有任何缺失了。 但當我想到這個問題,我希望一生都在體驗機裡度過嗎?我的回答是「不」,我估計很多同學,當你們問自己,你希望自己一生都在體驗機裡度過嗎?你的回答也是「不」,但如果回答是「不」,那麼意味著享樂主義肯定是錯的,如果體驗機裡的生活不是全部,那麼最好的生活裡還有比內心體驗更多的東西,體驗機讓你獲得高層次的樂趣、完美的體驗,完善你的精神狀態,它使你內心充滿歡樂。但如果體驗機裡的生活沒有包括生活中全部值得擁有的內容,那麼美好生活裡就還有比內心體驗更好的東西,我們下節課將要討論這個話題還,有什麼別的嗎?下課。 2007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