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納里·奧康納,《慧血》

第三講

在「弗蘭納里·奧康納——《慧血》」第一堂課,Amy Hungerford教授講述信仰和詮釋的問題。她通過奧康納多封信件的選段,介紹奧康納重要的天主教義架構,但Amy邀我們跳出贖罪的問題去思考。書中的人物看到什麼,看不到什麼?作為讀者,我們看到了什麼?方法是如何塑造這種看法的?

第三講:弗蘭納里·奧康納,《慧血》

    Amy Hungerford教授:我們上次講完了《黑孩子》,我在討論那部自傳時出現的其中一個主要疑問是:在閱讀小說、自傳或任何文本時,如何處理上下文的問題?那本書的出版過程很複雜,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作品提出類似的問題,但看起來很不一樣。因此在關於她的課上,我會重點講述我們在閱讀小說中使用的方法,會突出不同方法間的差異,以及這些方法在一本不同的書中讓我們看到什麼。 大家都知道,弗蘭納里·奧康納是個南方作家。她和那些1930和40年代的所有南方作家非常相似——「南方重農派」。她和重農運動的很多主要人物都很熟,特別是Allen Tate和Caroline Gordon。她一生幾乎都住在叫Milledgeville的小鎮,在喬治亞州。1925年,她在Savannah出生,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學寫作。她在紐約住過一陣子,但她飽受狼瘡折磨,那是一種嚴重疾病,在1964年去世,終年39歲,她的生命很短。在那段生命中,她寫了很多重要的短篇故事,她就因為這些短篇故事而出名。她寫了幾本小說,其中我覺得這本最成功。 你們也許知道奧康納,人們把她看作一位宗教作家。她是天主教徒,她努力把 天主教義作為所有講述的內容和小說寫作的中心。今天我們來看看那些內容,我們來開始看吧,如果帶了書,我們看看書的封面。你們從封面看出什麼?這幅圖讓你們想起什麼?你覺得它怎麼樣?誰來說說? 學生:這是聖心嗎? Amy Hungerford教授:是的,是聖心。是耶穌的聖心,是天主教的一種聖像畫。耶穌的形象出現時,往往是撥開衣服和血肉來展示他的聖心。上面經常冠以火焰,繞著荊棘,這是耶穌的形象。受難的神,有血有肉的人,會扒開自己的血肉,為了和信徒相連,目的是救贖。所以在今天我們這本書的封面,這本書的封面隨時間而變,但即使在今天,那天主教的聖像畫還是在封面上。當你看到標題《慧血》就在聖心下面,你們會忍不住的想:嗯,這血可能是耶穌的血,我們要說的就是這種血。這本書的封面已經有一種隱喻的記號,或說是宗教的記號。當我們翻開書的前幾頁,可以看到作者對第二版的說明,這是奧康納在1962年加上去的,今天我們來讀一下。她說: 「《慧血》出版已經十年了,但還是有生命力的我的評論能力僅夠確定這點。很開心能這樣說,這是一本帶激情的書,可以的話要帶著激情來讀。這無論如何是部滑稽小說,關於一位身不由己的基督教徒,卻又同樣的嚴肅。所有好的滑稽小說寫的必須是有關生與死的事,《慧血》的作者從來都不管學說,但很專注某些東西。對有些人而言,信基督是關乎生死的事,這對覺得信基督並不很重要的讀者而言是一個障礙。在他們看來,Hazel Motes的忠誠在於他努力不懈地擺脫那個在他心靈深處隱約走出來的,衣衫襤褸的人。在作者看來,Hazel的忠誠在於他沒能那麼做。」 所以一開始作者就告訴我們,Hazel Motes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基督教徒,這是我們要理解這個角色的方式,我們之後就會知道對於把奧康納理解為一個宗教作家。我還想提出另一層看法,通過看她在一封給讀者的回信中所說的,那人問她一些問題,這在我給大家的講義上有,這封信是給一個叫Ben Griffith 的人,寫於1954年。當時她剛寫完《慧血》,人們正開始讀,並向她提問她寫了很多信,在寫信上她不遺餘力,幾乎每封信都回。她的回信很冗長,我覺得部分原因是她患狼瘡,經常要呆在喬治亞州的家裡寫信。這種書信來往必然是她和讀者、其他作家和朋友聯繫的方式。那個人給她寫信,那個人在當地的一個學院教寫作。很明顯,他一直問奧康納關於《慧血》裡面一些形象、角色和主題的來源。我想指出一些東西,這是第一段的全文: 「我不知道如何解決資料來源的問題。只能告訴你,我自己發現了很多《慧血》的材料來源。但我經常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在寫書之後才讀那些資料。我讀過華茲華斯的《不朽颂》。就只有那本。我的大腦就像是食物處理機,材料出來的樣子跟進去時完全不同。伊迪帕斯在朝家的方向走。當然,Haze Motes不是伊迪帕斯這種人,但他們有明顯相似的地方。在我給書結尾的時候,就住在康乃迪克州。」[其實離耶魯很近,有一個還住在耶魯的人叫Penny Laurens,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她,Robert Fitzgerald的太太,她認識奧康納]「當我和Robert Fitzgeralds住在康乃迪克州時,他和Dudley Fitz一起翻譯了《底比斯人的圈子》。那時我正在關注他們剛譯好的《伊迪帕斯王》。我能說的就是,我想了很多關於伊迪帕斯的東西。」 這是奧康納的慣用語氣,當她談到教育或者學習時,如果你們讀下去(我不會讀完)你們會看到,她非常謙虛。她說她經歷的是「現在可謂『教育』的東西」。她說讀過一點點卡夫卡的東西,但「不知道怎麼分析,但這讓你成為一個更大膽的作家」。她讀過一點亨利‧詹姆斯的東西,因為她覺得那會使她進步,但她不知道怎麼去實現。她一直用這種無知、學識粗淺、或不夠世故的外表來掩飾。因此她以一個天真的形象出現。我覺得這很重要,雖然這和她天主教徒的形象沒有直接聯繫。我想這確實讓她感到,她描述的事實,或者她通過故事向世人展示的事實,就算一個孩子也應該可以理解。這輕易地就融入《新約》對基督教義的理解中,小孩也能與基督溝通。我覺得奧康納在她的自我展現中營造那種童稚感,然後這裡有一段很清楚地討論她的天主教義,往下一點: 「天主教是我的背景和取向,我想在書中這點很明顯。經常有些討論關於卡夫卡與《慧血》的聯繫,但我從沒讀懂《城堡》或者《審判》,我不會裝成讀懂卡夫卡的東西。我覺得讀一點他的東西,可能會讓你成為一個更大膽的作家之類的…」 翻過來你們會看到另一封給Ben Griffith的信,接著第一封,很短。她再說了在這方面關於天主教義的一點東西,這頁的中間: 「我向你保證,只有天主教徒能寫出《慧血》。管這書是關於新教徒,把新教教義簡化為兩條終極謬論——基督的教堂,者沒有基督的基督聖堂。沒有虔誠的新教徒會寫這樣的書,當然也沒有異教徒或不可知論者會寫。因為其中的思想核心完全是救贖。不會有很多人想看到,可能不容易看到。因為Hazel Motes是個完全的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使他回到救贖的現實中。然而,這就是他很想逃避的東西。當你開始描述一個象徵的重要性,就像那條在書中反復出現的隧道。當你開始予以限制,這個象徵就會逐漸深入。所有東西都有一個更廣的意義。但我是個小說家,不是批評家。我可以原諒自己不從那個方面來解釋。當然,真正原因是懶惰。」 可以看到作者謙虛的特點。這些信都結集出版,由Sally Fitzgerald編輯,很漂亮的版本。這些信,她很多的散文和講稿都收錄到一本叫《神秘與方式》的書中。她會詳細分析她的小說,甚至當她還在撰寫階段的時候就這樣,和她熟的人。因此可以理解她的小說並傳播出去,奧康納所處的是個龐大的評論圈,其中心是一個批評體系,用來發現、說明和解釋她書中的宗教意義。 想到這些,我想指出書中的兩句話,我把它們寫在黑板上,今天從這裡開始看:「我喜歡他的眼睛,它們不像看到他正在看的東西,但還是在看。」這是Sabbath Lily Hawks說的,還有一個角色是在第100頁之後才出現的,Onnie Jay Holy:「我不會讓你相信任何你心中感覺不到的東西。」我覺得這兩句話就像一個標題,我們據此思考讀這部小說的意義,以及從宗教角度來讀的意義。這是她自己、評論家和商人圍繞她作品所營造的環境。 第一句是Sabbath Lily的話,當然說的是眼睛。從Haze Motes的名字不難發現,在視力上的比喻將會很重要。「Haze Motes」在《新約》裡有一段著名的話(噢,是《新約》嗎?我忘記是《新約》還是《舊約》?你們要糾正我)「要抹掉鄰居眼中的灰塵,就先抹掉自己眼裡的,以免你抹不走自己眼裡的灰塵。」這就是一種視力被阻隔的感覺。「Haze」是指「朦朧」。Haze Motes的眼睛就是有點毛病,視力有問題,應該說我們之後要講的,關於他視力的一些事,是很重要的。但我在Sabbath Lily對Haze的評價中要指出的是「你在看什麼」的含義。Haze在看什麼?他看到了什麼?在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們在看什麼?看到什麼?根據這兩個問題,我把這本書分兩堂課來講。 第二句話是Onnie Jay Holy說的,提出了情感的問題。你很快會見到,一讀到Onnie Jay Holy開始講道的部分,這本書就完全變成一部多愁善感的批評作品。如果懷特‧理查對自己的小說最理想的評價是,對讀者來說,文字會消失,剩下的只有感情上的回應。那麼對於奧康納而言,最貼切的評價是:對於每一次召喚,可以是文本形式,可以是一種閱讀行為,可以是傾聽,聽某人講道。這樣的回應不是你們預料的那樣,我想讓大家再繼續讀下去,並在想我要講些什麼的同時思考幾個簡單問題。其中一個問題可以從下面這樣的思考開始:你會想和書中的任何一個角色共進晚餐嗎?我看到有人搖頭,他們一點都不可愛,這在奧康納的小說裡一直都是這樣:短篇的,長篇的,中篇的,無論哪種都是,她的角色都不是那麼討人喜歡。所以你會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是故意決定要這樣的,你們要想一下。 如果有角色很討人喜歡,至少我覺得是,那麼很可能是Enoch。我們會多講一下他:不是今天,下一堂課再講。我想你們帶著這些問題來思考一下,在已有的詮釋上,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本小說?我們應該如何思考它?現在我想回到書本內容上,給大家讀一下Haze第一次開著Essex出去兜風的那段。Essex是他的夢想跑車,在73頁,那裡就是這段的開始,我要讀接下來的兩至三頁,當其他我想給你們看的部分內容出現時我會跳過去讀。我們來思考「看見」、神學和所有 我們遇到的這些問題。我從73頁最下面開始讀:「當車準備就緒」,如果你有帶書,那麼就翻開那頁。「當車準備就緒,旁邊的男人和男孩等著看他把車開走。」 頁碼錯了?噢,69頁,Ok,差了四頁,謝謝你告訴我。你相信出版商,但他們讓你失望。OK,每個人都看到那頁嗎? 「當車準備就緒,旁邊的男人和男孩等著看他把車開走。他不想任何人看著他,因為他已經四五年沒開車了。在他發動時,那男人和男孩什麼都沒說,他們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我想這車基本上可以成為我的房子』,他對那個男人說。『我沒有地方住』。『你還沒鬆開刹車』,男人說。Haze鬆開刹車,那車忽然向後退,因為那男人之前調了倒車檔。他很快把車向前開,並歪歪扭扭地開走,從那男人和男孩身邊經過,他們還站在那兒看著。他一直向前開,腦袋裡一片空白,直冒汗。」 我想在那裡停一下。Haze把車看成家。我們怎樣去理解這樣的含義?在這裡我們少有地感覺到Haze的解釋,他幾乎從來都沒向他人剖析自己。這裡他在說自己對這車的需要。當然,奧康納很善於在作品中穿插很多重複的象徵,這所產生的意義貫穿全書。我們已經看過關於房子的比喻,如果你看回24頁,噢,看是不是20頁,看我們能否找到,那裡Haze在描述。或者我們也許從他的意識知道他在部隊裡面的故事,我們可以藉此知道他在負傷後是怎麼想的: 「他一有時間就思考自己的靈魂,並肯定他的魂不在部隊。當他徹底明白這點,他瞭解到其實自己一直都知道。他最感痛苦的是渴望回家,和耶穌一點關係都沒有。當部隊最終讓他離開,他很高興地感到自己還沒墮落。他只想回到田納西的Eastrod。那本黑色的聖經和他母親的眼鏡還在,還在他的粗呢布袋底。現在他什麼書都不讀,但還存著聖經。因為那是從家裡帶來的。他還帶著眼鏡,怕視力會下降。」 通過那一小段文字,奧康納已經在書中注入一種渴望回家,渴望救贖,或者抗拒救贖的感覺。其中的聯繫很緊密,你可以把它當成這裡關於Haze的內容,你可以當成把想念耶穌看作想家。或者倒過來:把想家當成想念耶穌。他帶在身邊的聖經對他來說很重要,因為是從家裡帶來的。我想提出一個事實,這是他的宗教書,是他的文化和家庭的宗教書。這喚起他的思鄉之情,絕非偶然。你不僅可以把想家當成想耶穌,你還能以某些方式把宗教和家看成一體。這是世界上出門在外的信徒一個傳統的基督信念:信徒身處上帝的國度。這或者就與文化相反,和他(她)所處的大環境衝突,或者就是和我們生活的世界完全抵觸。 聖經是一種實物體現,顯示這個世界上精神和物質的互相依靠。因此,要讓他有家的感覺,就一定要讓他親近一直抗拒的宗教。那樣的合併也是其中一個因素,使Haze不能回避救贖的問題,甚至他想回答的內容。例如和他祖父、傳教士所回答的相衝突。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直以為他是傳教士,不管他做什麼。記得他去妓院,Watts太太的妓院,他戴了頂帽子,這使他看起來像傳教士,他什麼也做不了。他說:「我不是傳教士」,Watts太太說:「如果你不是傳教士就可以。」這是他骨子裡的東西,實實在在的。 所以那車,看回那段,之前講過的Essex車,儘管這裡沒有直接提到,但它包含了家的意味,帶有濃重的無家可歸之感。因為那是移動的房子,也讓人覺得那是個遊蕩的教徒。在緊接下來的一段有進一步的描述(你跳到後一頁就能看到):「一輛黑色的敞篷載貨卡車,拐進他前面的一條小路,車尾綁著鐵床、椅子,還有桌子,上面還有一箱蘆花雞。」路上的其他車看起來也像房子,移動的房子。不僅是Haze的Essex車被想像為一個家。 奧康納讓我們看到一種類型的道路。我希望你們記住,因為我們肯定要讀《上路》,也會在《洛麗塔》裡讀到一次重要的公路旅行。事實上有兩次這種美國公路景象的描寫,之後還會有。這是我們第一個例子。這條路上都是無家可歸的人,追求靈性的人,遊蕩的人,還有迷失的人,四處遊蕩的人在尋找一些相連的意義。現在我想往下看,觀察一下四周場景是怎樣的就在「因為他開得很快」後面: 「高速公路上零零落落地出現一些加油站、拖車營地和小旅館。過了一會,有幾段路,旁邊有紅色的水渠,後面是一塊塊的原野,中間每隔一段就有柱子,共666根。天上到處在漏水,水開始漫進車裡,這時出現了一群豬,仰著頭從水 渠上走過。他不得不來一個急煞,看著最後一隻豬從水渠的另一邊掉下去,忽然消失。他重新發動,繼續前行,他感到所見的一切是之前發生過的一件大而無物的事中掉出來的一塊,而他已經忘了那是什麼。」 我們從這個場景注意到什麼?首先,這經過慎密構思,每隔一段就有柱子,好像有人立起來的,而且,這些還是666根。我想這很可能是木材的數量,但你不得不從神話的角度去想那個數字。在《啟示錄》裡,這是「獸數」,是魔鬼數字。還有一個很多豬的情景遊蕩的豬,如果人在路上遊蕩,那些豬就是田野裡的遊蕩者。它們不受拘束,好像是隨意過馬路。世界頂上的天空,確實和下面的世界聯繫在一起,渾然一體。即使有種感覺是天地交碰在一起,而非其他形式。「天上到處在漏水」,這確實在某種意義上是下雨的具體形象。天在下雨,所以到處在漏水。但還不止這樣,有種感覺是天空的眷顧,來自天上的眷顧,高高在上的天神一點一滴地眷顧下面的物質世界。然後你就看到抒情的解釋:「他覺得所看到的都是在他身上發生過,但忘了的事,某件大而空洞的事情掉出來的。」萬能的敍述者在這裡出現,很有說服力。讓我們分析Haze時去思考一些事,還有以這個角色來說,他是誰,他在哪裡找到自己。 我想這和其他文段相關,而那些段落是關於空白虛無的,其中一段就在那頁上端,我之前讀過:「腦袋裡一片空白,直冒汗」,好像「腦袋裡一片空白」。不是一種被動行為,而是主動的。所以首先你要努力讓自己腦裡一片空白,你要專心地這樣做同樣地,翻回37頁可以看到。又是一段場景描述,你可以看到天上和地上的聯繫(或者是失聯)。又一段天空的描述,這段是說Hazel走在Taulkinham鎮上:「漆黑的天空,帶著長長的銀色條紋」(你要找的話,這就在第三章的開頭): 「就像一座鷹架,一步一步往上。是繁星,且都好像在緩慢地移動,好像這是包含宇宙整體秩序的大型建築工程,需用所有的時間來完成。那時沒有人留意天空。」 這裡萬能的敍述者,在看透Haze的心思時,對天空作了描述,這和角色的想法相分離。這使你們去探索那些結構,「這是建築工程」,她確實這樣說,「但要有鷹架,要夠高或從某個角度來數繁星,它們緩慢地移動,好像是包含宇宙整體秩序的大型工程。」這很實在地托起了這些角色及其環境的物質性,有血有肉,也激發了關於一個更大的、抽象的,超脫上下文脈絡的宇宙整體秩序。 在這些時候,當萬能的敍述者顯示出自己的能力,那種萬能的感覺可能讓我們聯想到上帝。另一個例子在書的開頭: 「火車在樹林裡疾馳,消失其中,在樹林的最遠處看到如血殘陽,附近是犁過的田,起起伏伏,淡淡的顏色。幾頭豬在田裡拱來拱去,像幾塊散落的大石頭。Wally B. Hitchcock太太在村裡遇見Motes。她說覺得這樣的傍晚是一天裡最漂亮的時候,她並問Motes是否反對。」 「漂亮」並非第一個聯想到的詞,起碼我讀到這裡時不是這樣想。可能更多用「濃」或者「重」。這裡又出現到處亂跑的豬,背後又是一個聖經形象。我想到兩件事,一個是耶穌的門徒把魔鬼逐到豬群裡,豬群跑到懸崖上,掉下去死了,這是一個情景。另一個是「不要把珍珠丟在豬前面,不要對聽不見或者理解不了的人講道」這樣的警告。 這些景象描述讓我們看到基督教一直有這樣的宇宙理論。超自然的感覺形成結構,一些不可阻擋的運動需要很長時間去完成。這有計劃,有目的。所以在這裡都呈現出來,但都是同等地呈現。我想回頭說說空白虛無的感覺。書中的語言有種朦朧感,我覺得是挺適合的,在Haze所處的環境中。這和他不皈依邪惡,寧願無信仰的決定有關。當他在部隊的時候,他說,他決定不皈依邪惡,選擇無信仰,藉以遠離耶穌。所以奧康納營造一種充滿著結構及意義的世界那種感覺,但要看起來十分虛無的結構和意義。我覺得這本小說的任務就是充實這個結構。 我想講的最後一點是從這段到這章末尾,描述Haze感覺的方式。我們已經講過一點,他的名字和視力的阻隔,在這裡視力的比喻明顯十分重要。我們看到的有,失明傳教士,還有其他內容,我不會透露關於這個的,這在書的結尾。如果你還沒讀,我是不會透露內容的。但這裡有更簡單的例子:當貨車退到Haze跟前,開始緩慢移動的時候,Haze開始按喇叭,他按了三次之後才發現喇叭不響,他繼續按。那時他看到路旁的標誌寫著:「為褻瀆神靈者和皮條客感到悲哀,地獄會把你吞噬嗎?」貨車移動得更慢了,那車好像在看路標,Haze按著不響的喇叭,他不停地用力按,但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開始他沒聽到喇叭不響,之後當一輛貨車退到他後面,他沒有聽到喇叭響: 「他在看那個牌子,沒聽到喇叭。一輛像電車那麼長的油罐車在他後面。馬上,一張生氣的方臉出現在他的車窗。那人打量了一下他的頸項和帽子,然後伸手進來搭他的肩。那個司機的表情和手都很到位,好像他沒聽清楚。」 這兩個角色好像隔著一堵牆,一層海綿,互相聽不到對方。他們無法理解對方在專注的東西。對Haze而言,他已經一次又一次按喇叭。最令人同情的例子在57頁,可憐的Enoch!在這段我覺得他很可憐。Enoch想和Haze出去玩,在56頁最下面,可能你們是52頁,Haze想甩掉Enoch: 「『聽著』,Haze粗魯地說,『我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要跟著我。』他開始走得飛快。Enoch小跑著跟上去:『我來這兩個月了』他說,『一個人也不認識,這裡的人不友善,我有個房間,但裡面只有我一個。我爸說我一定要來,我本來不用來,但他逼我。我想之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你不是從Stockwell來的,對嗎?』『不』,『Melsey?』『不』,『那裡曾經有過一家鋸木廠』,Enoch說。『你看起來有點面熟。』他們走著,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們又回到大街上,那幾乎沒人了。『再見』,Haze說,『我也走這邊』,Enoch悶悶不樂地說。左邊有家電影院,裡面正在換電費單」[我要跳過這裡]「『我爸逼我來的』,他聲音嘶啞地說。Haze看著他,他在哭,臉乾裂著,都是淚,粉紫粉紫的。『我只有18歲』他哭道,『他就逼我來,我誰都不認識。我和這裡所有人都沒有任何關係,他們不友善。我爸跟一個女人跑了,把我弄到這裡。但那女人不會呆久的。』」 OK,還說了很多。可憐的Enoch!Haze關心這些嗎?不,一點也不。Haze直直地向前看,面無表情。可憐的Enoch,沒有東西可以穿透Haze和其他人之間的那堵牆。如果Haze在顧著看什麼東西,那麼他看的肯定不是面前的人。他聽不到身邊的主要聲音,後面貨車的喇叭,他聽不到自己的喇叭響不響,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沒人知道他看到什麼,像Sabbath Lily說的那樣:「他的眼睛不像看得到那些他正在看的東西。」那他在看什麼呢?我想我們要理解他正在專注於救贖的問題,所以沉浸在那個問題的時候看不到其他東西,他看不到任何人。 現在我想在最後幾分鐘換個角度來講,問問大家:在你讀這部小說的時候看到什麼?我會提出一些東西讓大家去思考。我看到身體的部分,當我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看到一些分離的身體部分。我是什麼意思?我們來看看,在32頁(看看你們的28頁有沒有)。這裡講Haze去到Leora Watts那裡:「他走到前廊,剛好從窗簾縫裡看進去,發現自己正對著一個又白又粗的膝蓋。」她在幹什麼呢?在剪腳趾甲。「Watts太太正獨自坐在白色的鐵床上,用一把大剪刀剪腳趾甲。她塊頭很大,頭髮很黃,白皮膚塗著油亮亮的護膚品。她穿著粉紅色的睡衣,穿在她身上顯得很窄。」 又白又粗的膝蓋,這樣的描述方式讓我們明白,Haze的眼睛開始把全身分成各個部分。他看到的不是Watts太太,而是又粗又白的膝蓋。在我之前讀的那一段也有這樣的情況。「一隻手」伸進車窗,放在—「落在」Haze的肩上,「一張生氣的方臉」。這些身體的部分是用代詞「它」來指代的。「它」,那隻手,這樣那樣的。看看18頁,這裡講Hitchcock太太在火車上,Haze撞到她。 「他正拐過來,撞上一個很重的粉紅色的東西。那塊東西氣吁吁嘀咕道:『真笨』。那是個用粉紅東西裹住的Hitchcock太太,她頭上有個髮髻。她眯著眼斜視著Haze,頭上的髻讓她的臉像黑色的傘菌。Hitchcock太太想過去,Haze想讓她先走,但他們每次都朝同一個方向移動。她的臉變成紫色,上面有些小白點,還沒變色。」 她似乎在腐變,蘑菇長在她身上,象徵性的蘑菇長在她頭上。她的臉除了幾個白點之外都是紫的。那些白點是小疤,可能是暗瘡印。她是一大堆肉,像Watts太太一樣。她那粉紅的外包裝,其實是兩塊粉紅的東西,緊緊裹住不同的身體部分。這裡暗示有過多的肉,它們是一堆堆的肉。 在62頁我們看到一段關於Haze童年罪行的描述,他在集市上去看畸形人展覽。他走進人堆裡,他爸爸也在那。「他們正向低處看,那裡躺著些白色的東西,在一個黑布圍著的箱子裡蠕動著。一開始他以為是一種有皮的動物,之後他看到是個女人。」在15頁(我要跳回火車那裡,我給大家講一下這,然後我們要思考一下)這裡講Haze等著人招呼他進餐車坐。 「他猶豫著,看到那只手又扯了一下」[乘務員的手]「他在走道上突然一晃,撞到中間的兩張桌子,手還碰灑了人家的咖啡。乘務員讓他和三個挺年輕的女人坐在一起。她們穿得像蘿蔔,手都放在桌上指尖紅紅的。他坐下來鬱悶又緊張」[我往下跳幾行]「看著前面正對他那女人的脖子,每隔一段時間,她手上拿著的煙,會使灰飄到脖子上。可能有時他看不見,之後煙灰又飄過去,落回桌子下。」 我們怎樣理解這些細小的描述?為什麼到處出現這些身體部分?為什麼對噁心且龐大身軀的感覺很重要?這裡多數是說女人,但不全是女人。我想跟大家提出的是,當我們去看這頁的句子,當我們看到奧康納在那些描述裡選用的詞語時,我們看到一些比「奧康納是天主教作家」更複雜的東西。「Haze Motes是個身不由己的基督徒」,這是焦點所在。如果我們來想一下,再由此想想Haze的樣子。這是審視奧康納小說的一種方式,只看事情背後的神學,只看基督教的形象。我想問的是:在我們都看到時,有什麼是看不到的?我們錯過了什麼? 我要指出一些我覺得我們錯過了的東西:身體各部分的分離。為什麼一直存在這些分離的部分—不僅在這裡,奧康納小說裡面到處可見?人們經常丟了一隻木腿,四肢不全。在她的書裡很難看到完整的身體,很難看到肉體和靈魂結合。我先不講為什麼這樣?我們應該用什麼方法來閱讀才能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需要討論這個問題嗎?在我們的閱讀裡,它是否和一些更神學的、更具結構性的設計一樣重要?這些我們在奧康納的信件、序言以及環境場景明顯的象徵運用上都可看到。這些場景我今天都給大家讀了,說的是那個無家可歸的信徒,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要找一個家的形象。 我下堂課要講的內容和今天的有很大衝突,我會撇開神學來看所讀的內容。如果你覺得你相信我讀的這些段落裡面的形象,那麼你要想想為什麼那讓人相信。你們要思考,對於作者,對其作品意義的說明,我們作為讀者要給予多少關注。可能你會說:「你不能跟她爭論,我們只能接受。」這恰好就是作家想說的,這是我們要看到的,也是要盡力去理解的。我要給大家兩種不同的方法,實際上應該是三種不同方法來研究這部小說。下堂課吧,所以大家要把書讀完,下週三我們會從那裡開始講。 2008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