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hua Prager 談尋找弄斷我脖子的人

Joshua Prager: In search of the man who broke my neck

Joshua Prager 19歲時,一場毀滅性的公車事故令他半身不遂。二十年後,他重返以色列,尋找使他的人生徹底改觀的司機。在這個關於兩人相見的迷人故事中,Prager深入探索關於天性、教養、自我欺騙和命運的問題。

講者介紹

Joshua Prager

Joshua Prager的報導揭開歷史-及他本身的秘密。

Joshua Prager名義上是記者,事實上是一名說書人。他任職於《華爾街日報》十多年,最初擔任新聞助理,一路晉升為資深作家。Prager擅長撰寫扣人心弦的故事,他的作品有一個共通點:和秘密有關。 任職報社期間,Prager揭露世上唯一的匿名普立茲獎得主、童書《月亮晚安》作者的神祕繼承人,及1951年紐約巨人棒球隊如何以不光彩手段獲勝的內幕,這個故事寫在他的著作《The Echoing Green》中。 今天,Prager將重點放在一個私人故事:一場發生於1990年的公車意外導致當時19

譯者介紹

翻譯人員洪曉慧

繁體編輯朱學恒、洪曉慧

簡體編輯朱學恒、洪曉慧

檔案後製處理洪曉慧、謝旻均


Joshua Prager 談尋找弄斷我脖子的人

  • 一年前,我在耶路撒冷租了一輛車,尋找一位素未謀面,卻改變我一生的人。我沒有對方的電話號碼,告知他我即將造訪;我沒有確切地址;但我知道他的名字:Abed。我知道他住在一個擁有15,000居民的小鎮Kfar Kara;我知道21年前,就在這座聖城外,他弄斷了我的脖子。因此,在一月某個陰霾的早晨,我前往北方,乘著一輛銀色雪佛蘭轎車,尋找一名男子,和些許平靜。

    道路向前延伸,我離開了耶路撒冷。接著,車子繞過當時那個彎道-他的藍色卡車滿載四噸重的地磚,以極高的速度撞向我搭的小型公車左後方。當時我19歲;在八個月當中,我長高了5英吋,大約做了兩萬個伏地挺身。車禍前一晚,我對自己剛練出的體格十分滿意。五月份時,我曾經徹夜和朋友打籃球,直到淩晨。我用巨大的右掌將球一把抓住,當那隻手碰到籃框時,我感到所向無敵。我搭公車出城,是為了取我從球場上贏得的披薩。

    我沒看見Abed衝來;當時我從座位上仰視一座山丘上的石城,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此時,身後傳來猛烈的撞擊,彷彿炸彈爆炸般的巨響和衝力。我的脖子折向紅色座椅後方,我的鼓膜破裂,我的鞋子飛出,我也同樣飛出,腦袋在折斷的頸椎上晃動。當我著地時,已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接下來幾個月中,我學著靠自己呼吸,然後學著自行坐起、站立、行走。但我已無法直起身體;我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我回到紐約的家鄉,整整四年,我都在輪椅上度過-整個大學時光。

    展開英文



  • 大學畢業後,我返回耶路撒冷,待了一年。我在那裡逐漸脫離輪椅,藉由手杖行走。我回顧過往,試著尋找公車上所有乘客和車禍相關照片。當我看見這張照片時,眼中所見並非血淋淋而無法動彈的身體,而是那塊健康的左三角肌,痛心它已不復存在;痛心所有我尚未做過的事,但現在已不可能做到。

    就在那時,我讀了Abed於車禍發生後那天上午提供的證詞;當時他沿著通往耶路撒冷的右側車道前進。讀完他的證詞後,我滿腔怒火,這是我第一次對這名男子感到憤怒。這來自所謂的「神奇式思考」。在這個版本中,車禍尚未發生,Abed可以順利左轉,因此我能看見他從窗外呼嘯而過,我得以毫髮無傷。「注意,Abed,小心點;放慢速度。」但Abed並未減速。在那個版本中,我的脖子再次折斷;再次地,我的怒火逐漸平息。

    我決定尋找Abed。當我終於找到他時,他從容不迫地回應我以希伯來語打的招呼,似乎一直在等我的電話。或許確實如此。我並未向Abed提起他之前的駕駛記錄-25歲時已有27次違規,最後一次正是五月那場車禍;他的卡車並未減速。我並未提起我之前的遭遇-四肢癱瘓、插著導尿管、種種不安和失落。當Abed滔滔不絕地訴說他在車禍中傷得多重時,我並未提起我從警方的報告得知他並未受到重傷。我說我想和他見面,Abed說我不妨幾週後再打電話給他。當我這麼做時,語音訊息告訴我這個號碼無法接通。我放下Abed和這場車禍。

    多年來,我帶著手杖、護踝和背包遨遊六大洲;我開始在中央公園每週一次的壘球比賽中嘗試上肩投球;在紐約的家鄉,我成為記者和作家,用一根手指打出成千上萬個字。某位朋友指出,我所有的作品都反映出我本身的經歷,每個故事都著重於瞬間改變人生的事件。因此,除了車禍,還有傳承、揮棒、按快門、逮捕。每個人都有過去和未來,畢竟我已經歷我的命運。

    展開英文



  • 儘管我逐漸淡忘Abed,直到去年。為了撰寫關於這場車禍的經歷,我重返以色列。當這本著作《Half-Life》即將完成時,我意識到我仍然想和Abed見面,我終於明白其中原因:我想聽這個人說兩個字:「抱歉」。人們會為更微不足道的事道歉。因此我向一名警察確認,Abed仍住在原本那個小鎮某處。這次我開車前往,後座放了一盆黃玫瑰。此時我突然覺得鮮花似乎是一份荒謬至極的禮物,但你還能帶什麼給弄斷你該死的脖子的人?(笑聲)我駛進Abu Ghosh鎮,買了一塊土耳其軟糖;帶著玫瑰花香的開心果口味。好多了。

    我駛回1號高速公路,想像等待我的會是什麼。Abed或許會擁抱我;Abed或許會朝我吐口水;Abed或許會說「抱歉」。接著我開始想像,如同曾經浮現過無數次的想法:如果這個人不曾使我受傷,我的人生將有何不同?如果我曾經擁有不同經歷,我會是什麼樣的人?我會是車禍之前那個我嗎?在那條道路彷彿攤開書本的書脊般,將我的人生一分為二之前?我是否是過往經歷的產物?是否世上每個人都是過往經歷的產物,例如父母的離異或配偶的不忠?或繼承的財產?是否塑造我們的並非身體和與生俱來的天賦及缺陷?彷彿我們僅是遺傳和經驗的產物。但如何分辨其中差異?如葉慈(愛爾蘭詩人)曾經提出的普世問題:「喔,隨著音樂搖曳的身體;喔,閃亮的眼神。我們如何區分舞者與舞蹈?」我開了一小時的車,當我望向後照鏡時,看見自己閃亮的眼神,眼中的光芒從出生就已存在。天性和衝動驅使我如同蹣跚學步的孩子,試圖從船上撲進芝加哥某個湖中;驅使我彷彿青少年般,在颶風後跳入波濤洶湧的鱈魚角。但我也從鏡中倒影看見,如果Abed不曾使我受傷,現在我很可能成為一位醫生、一位丈夫和一位父親;我不會那麼在意時間和死亡。喔,我也不會殘廢,不會遭受無數坎坷的命運。不時蜷起的五指;齒縫間的碎片-來自大部分我咬過的東西;一隻無法張開的手。舞者和舞蹈永遠無法合而為一。

    展開英文



  • 當我駛出通往Afula的交流道時,將近11點。經過一座大採石場後,很快就抵達Kfar Kara。我感到一陣緊張,但收音機裡正播放蕭邦的樂曲;七首美妙的馬祖卡舞曲。我駛入某個加油站旁的停車場,仔細聆聽,試著恢復平靜。

    我聽說在阿拉伯小鎮裡,只要提起當地人的名字,必定有人認識。我說明Abed和我的關係,強調我來此並無惡意-對這座小鎮的居民。正午時分,我在郵局外遇見Mohamed,他聽我訴說來意。

    你們知道,大多數情況下,當我向人們訴說,我想知道我之前的人生終止於何處,我的殘疾從何而來,許多人會告訴我一些他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事;許多人潸然淚下。某天,我在街上遇到的一名女子,表現出同樣反應後,我問她為何流淚。她告訴我,她認為她是為了我的樂觀和堅強流淚-還有我的脆弱。聽了她的話之後,我認為確實如此。我依然是我,但已成了現在的我;儘管身有殘疾,我想這正是使我成為現在的我的原因。

    總之,Mohamed告訴我或許他不會告訴其他陌生人的事。他將帶我到一座奶油色的房子前,然後驅車離開。當我坐在車上,思考該說什麼時,一位穿著黑色披肩和黑色罩袍的女子走向我。我走下車,開口說,「Shalom(平安,猶太招呼語)。」然後自我介紹。她說她丈夫Abed將在4小時後下班回家。她的希伯來語不太好;之後,她坦承她以為我是來裝網路的。(笑聲)

    展開英文



  • 我驅車離開,於四點半返回。感謝路旁的尖塔,幫助我找到返回的路。當我走向前門時,Abed看見了我-我的牛仔褲、法蘭絨上衣和手杖-我也看見了Abed。一名相貌普通、中等身材的男子。他穿著黑白色系服裝:拖鞋內穿著襪子、起毛球的運動褲、黑白相間的毛衣、蓋住前額的條紋滑雪帽。他知道我要來;Mohamed已打電話通知他。因此我們立刻握手、微笑致意。我將禮物遞給他,他說我是他的貴賓;我們並肩坐在布質沙發上。

    Abed立刻開始繼續講述他16年前於電話中未曾說完的悲慘故事。他說他的眼睛剛動過手術,他的身側和大腿也有毛病。喔,他在那場車禍中失去了牙齒。我是否想看他拿下假牙?然後Abed站起身來,打開電視,希望他離開房間時我不會感到孤單。返回時,他拿著那場車禍的拍立得相片和他的舊駕照。

    「我以前很帥,」他說。

    我們低頭看著那張佈滿摺痕的舊相片。Abed從來就稱不上帥:濃密的黑髮、飽滿的圓臉和粗壯的脖子。就是這個年輕人,在1990年5月16日,弄斷了兩個人的脖子;包括我在內。使一個人腦部受傷,奪去一條生命。21年後的今天,他比妻子還瘦,皮膚鬆垮地垂在臉上。看看眼前的Abed,再看看年輕時的他,我想起車禍後看見自己年輕時照片的感覺,明白了他的渴望。

    「那場車禍改變了我們兩人的生命,」我說。

    然後Abed讓我看他撞爛的卡車照片,說那場車禍是左車道那位公車司機的錯,因為他不肯讓路。我不想和Abed重提那場車禍,我期待的是某些更簡單的事:用土耳其軟糖換兩個字,然後走人。因此我並未指出,車禍後那天上午,他所說的證詞中,甚至不曾提及那名公車司機。是的,我默不作聲。我默不作聲,因為我並非為了尋求真相而來;我是為了他的悔意而來,因此我繼續尋找那份悔意,讓真相埋葬在那輛公車下。

    展開英文



  • 「我瞭解,」我說。「那場車禍不是你的錯。但你是否為其他人的遭遇感到難過?」

    Abed很快地說出這幾個字:「是的,我很難過。」

    然後Abed告訴我為何他感到難過。車禍前,他一直過著放蕩的生活,因此上帝降下這場車禍。但現在,他說,他有了信仰,上帝感到喜悅。

    就在這時,上帝的身影浮現。電視播出一則新聞:一場幾小時前發生的車禍,使三名前往北方的人喪命。我們看著畫面上的汽車殘骸。

    「真巧,」我說。

    「真巧,」Abed附和。

    我腦海裡浮現一個想法:在804公路上,有肇事者與受害者,因一場車禍而產生聯繫。有些人,如Abed,或許忘了另一方;有些人,如我,依然記得。新聞播報完畢後,Abed開口。

    「很遺憾,」他說。「我國警方對差勁的駕駛不夠嚴厲。」

    我困惑不已;Abed說了出人意料的話。難道是為了強調這場車禍錯不在他嗎?難道是內疚的表現,認為他應該多關幾年?他在監獄裡待了六個月,卡車駕照被吊銷十年。我忘了原本的謹慎。

    「呃,Abed,」我說。「我想車禍前你已經有一些駕駛上的問題。」

    「喔,」他說。「我曾經在速限40的情況下開到60。」因此,27次違規-闖紅燈、超速行駛、開上逆向車道、最後踩著剎車衝下山,濃縮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此時,我領悟到,無論事實多麼明顯,人們總會將它美化成合理的故事。壞人成了英雄,犯罪者成了受害者。此時,我領悟到,Abed永遠不會道歉。

    展開英文



  • Abed和我坐著喝咖啡,我們一起度過90分鐘;現在我已瞭解他的為人。他並非壞透頂的惡棍,亦非急公好義的大善人;他只是一個見識淺薄的人,認為應該對我釋出善意。他以猶太禮節向我點頭致意,祝我活到120歲。但對我來說,很難與某個如此徹底和自己造成的悲劇撇清關係的人套交情。這個渾渾噩噩過生活的人;他說他以為有兩個人死於這場車禍。

    我有很多話想對Abed說。我想問他是否能體會我的殘疾。那沒什麼,人們總是對像我這樣面帶笑容的殘障人士做出錯誤解讀;人們不知道他們曾經歷過更悲慘的遭遇,內心的衝擊比一輛失控的卡車嚴重得多。心理問題甚至更加嚴重、更加傷人,勝於一百個斷了的脖子。我想告訴他,塑造我們大多數人的主要因素並非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身體,亦非我們的遭遇,而是如何面對我們的遭遇。精神病專家Viktor Frankl曾說:「這是人類最後的自主權:在任何特定情況下選擇自己的態度。」我想告訴他,不僅是癱瘓者和致人癱瘓者必須向前邁進、接受事實,每個人都必須如此-年老者、憂慮者、離婚者、禿頭者、破產者,乃至每個人。我想告訴他,我們不該說壞事是好事。車禍是上帝賜予的,因此車禍是好事;脖子斷了是好事。你可以說壞事令人痛恨,但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最後,我想告訴他,我們的使命十分明確:我們必須從厄運中站起,我們必須處於好的狀態,並樂在其中。學習和工作、冒險和友誼-喔,友誼;夥伴和愛。

    但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Herman Melville(美國作家)所說的:「欲真正體會身體的溫暖,你的某部分必須是寒冷的;因為世上沒有所謂的標準,一切都只是相對問題。」是的,相對。如果你意識到不曾擁有的事物,或許能真正體會已擁有的事物;如果上帝是仁慈的,你或許能真正享受所擁有的一切。這是一份你能獲得的禮物,當你遭受任何形式的苦難時。意識到死亡的存在,才能在每天早上醒來時感受生命的脈動;你的某部分感到寒冷,其他部分才能真正感受何謂溫暖,或何謂寒冷。車禍發生數年後的一個早晨,我踏上一塊石頭,左腳底感到一股寒意;我的神經終於恢復知覺。這令人精神一振,彷彿突如其來的一場風雪。

    但我並未告訴Abed這些。我只告訴他,他害死了一個人,不是兩個。我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然後說:「再見。」

    謝謝。(掌聲)

    十分感謝。(掌聲)

    展開英文


  • https://www.flickr.com/photos/tedconference/8519784564
    展開英文